沈一逸抱起那堆报刊,纸张干净没有折角,按照时间顺序整整齐齐码放,最底端的报纸比她年纪都大,似乎她未出生之前的报道。
“那是你母亲的工作笔记、日记,以及对你的教育记录。”
教育记录?
沈一逸顺着父亲手指看向笔记本,从未听沈钦文提起过。在印象里,母亲留下的书写痕迹仅有自己作业上的批改。
她立马拿起翻了两页。
头几页都是母亲生育后留下的,规整的字迹,是对女儿未来的规划与期待。大到早教课程,小到饮食睡眠。每天井井有条,十分精细。她翻看着,却对这些字迹感到陌生,仿佛在偷窥大洋彼岸外某个奇怪人生,她与母亲相处不过九年,早已远离的细节与习惯,一时间让她无法对字体靠近。
“还有家里的存折,里面是我和妈妈给你留的,加上你自己的存款差不多能在上海付首付,你拿走吧。”
“爸…。”
沈一逸呼吸局促,她难与父亲对视,只是盯着膝盖上的日记本,“昨晚我没控制好情绪,我只是…”
她只是想短暂的、哪怕只是一瞬逃离这个枷锁。
但她从没想给父亲套上。
沈钦文叹气,“我已经老了,说不定哪天我就去和你妈团聚了,家里的一切迟早是要给你的。”
沈一逸觉得懊恼,“你还年轻着,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生命很自然的更替。”
他已接七十多岁,视力衰弱,熬了整夜后连女儿都看不清,自己在女儿出生时从未预料会有天跟她这样谈论起自己的死亡,哪怕妻子离世时他不敢提,女儿做了法医他也从不过问,活着的人总讳忌这些。
“你是法医,明明比我更懂这些道理,我总有一天会死。”
沈钦文为了让自己像个父亲,不得不戴上眼镜,大概是做父母的本能,总想给自己树立起威严。
“你妈为了和我在一起,曾和你外公大吵一架,她那时与我说,虽然是父母给了生命,但却是生活给了其他,日子到底是苦是甜要看自己如何选择,我赞同她的话,所以现在讲给你听。”
“不要对那些不可抗力的其他,过度执着,因果倒置。”
他轻声,哪怕父女之间会因为内疚而心痛,也不想让担子只落在她一人肩膀。昨晚他在雷声里清醒,看到女儿眼睛里还带着希望。
她对同龄人的嫉妒,对秦落占有,以及对自己的恨与苦痛,那是青春期里消失的敏感,是他曾渴望她能获得的新生。
所以沈钦文才觉得自己不是妥协,而是侥幸。
“比起你没记住凶手的——。”
“爸!”
沈一逸将笔记本合上,皱眉道:“别说了。”
沈钦文必须得说,他才知道那个影子没离开过女儿,它被女儿隐藏的很好。他不能再听心理医生的鬼话,任由着沈一逸逃避,每次都打断或绕开这个话题。
“比起你没记住凶手的样子,我的责任确实更多,那天如果不是我有事,耽误了去接你和妈妈,也不会出事。”
如果不是他纵容女儿要去饭店庆祝,就不会跟辅导老师请假,那沈一逸当时就不会出现在家里。如果他那天在剧院接到老婆,老婆就不会被人尾随至家。
所以与其说女儿因痛苦失去了记忆,导致凶手潜逃在外,不如怪他为了升职和领导周旋,而导致全家遭此劫难
女儿忘记凶手仅仅是案子的转节点,而他或许是齿轮转动的助力者。
在他这里根本没有因果倒置。
但那年他不是九岁,而是四十岁。
他已经拥有欺骗自我的本领、在痛苦中推卸掉的因果的恶习,懂得命运总会撞上顽石的道理。
命里的其他已经在他身体里流过,他放弃了苦,选择了甜,选择了轻松翻越那座大山往前看。
而十岁的女儿不懂那些道理。
“是爸的错。”
沈钦文闷声,泪光在眼眶踌躇半天,最终忍不住痛涕起来。他双手盖住荒凉垂暮的脸,泣不成声道:“爸也不知道怎么劝你放过自己。”
可他放下时却意外的简单。
如同昏沉地睡了一觉,大梦消散,灰烬里蜷缩着婚未烧完的残角——她给自己留下的沈一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