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蘅在督军府的卧房中醒来。
未能严实合拢的两扇窗帘间漏进来一丝天光,从他趟的床一直延伸到对面的墙壁,仿佛是把整个房间劈成了两半。
这间卧室的采光很好,但杨蘅几乎不开窗帘,尤其是白天。
今天,是第七天。
理论上的,噩梦般的日子的最后一天。薛临歧什幺时候会放他走呢,是今天之内,是拖到明天,还是不愿放他……
薛临歧……在哪?
杨蘅下了床,赤脚踩于松软地毯,漫无目的地在房间内踱步,行李?他没有行李,就连蔽体的衣裳,都是“金主”赏赐的。
不,他原本有自己的衣裳,有自己的生活,却一不小心掉进了政治夹缝中,被强掳而来,被玩弄、被恐吓,不是他自己想要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生活——杨蘅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他站到落地镜前,紧揪着衣领,瞪大瞳孔想看清镜中的自己。他原以为,里面该是一个灰败的、形容枯槁的人,然而不,镜中人肌光焕发,眼角眉梢尽是被情欲滋润过的娇艳,即便低垂了眉,恼红了眼,也如嗔如媚——不,这不是他,他不想变成这样的人,他厌恶泳池厌恶别墅厌恶高级餐厅,当然,也厌恶薛临歧。
但最厌恶的,最最最厌恶的,还要数——自己这具不男不女的身子!
哗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怒吼着,杨蘅骤然出拳,打碎了面前的长条形落地镜!
“啊啊,啊啊啊哈啊——”伴随着玻璃碎裂的脆声,镜中的容颜持续碎裂,杨蘅发泄叫喊着,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疼痛,但最终,都化入了轻微的抽气,和他骤然脱力的膝盖一道,慢慢地,慢慢地滑落于满地碎渣。
哐当!
更为猛烈地,这房间内又闯入了另一声巨响,是门被踹开了,而惊惶、暴怒地出现在门口的,赫然是——
薛临歧,在门外藏了许久,想入内,不敢入内,直到听见里面的动静不对,十分担心。
杨蘅眼神空落落地,并不看薛临歧。手一直在流血,碎玻璃扎破了小腿,但他仿佛毫无知觉,保持跪倒在地,任那锐器越扎越深。他在想,他从前是怎样小心翼翼地避免被发现双性之身,怎样用心良苦地坚信自己就是男人,为此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终生孤独、后继无人的准备——
但他二十年来的努力,对自身的认同,一夜之间,便被那双漆黑军靴轻易踩碎。
心中还翻涌乱七八糟的负面情绪,杨蘅整个人已被薛临歧提起,仰面丢上床褥!
“杨蘅!”怒喝着,薛临歧撑至杨蘅上方,而后猝然意识到——
杨蘅在流血,不仅手,裤子上也沾了玻璃渣,隐隐渗出些暗红。
“我、我去拿急救箱!”丢下这句话,上一秒还气势汹汹的人,下一秒便慌张离去。记忆中少有的薛临歧直呼他名,甚至可能是第一次,杨蘅平躺在床,脑仁像被方才那声唤震荡了,愣愣的,晕乎乎的,直到后知后觉的疼痛袭来,他才下意识用左手去捂右手,反而把自己碰得更疼了,抬起手来,满目血红。
很快,薛临歧真地提着急救箱进来了。杨蘅任由薛临歧处理完他的手,又去剪他小腿以下的裤子,竟没有反抗,甚至有点惭愧,越注视薛临歧半跪在床前,低头专注为他伤口消毒的模样,这惭愧就越发强烈,于是他移开视线,投向天花板——说起来,薛临歧,为什幺会刚好在他砸镜子的时候闯入……
“你钢琴弹得好听,这只手可不能废了。”
伴随着手指与伤口若即若离的刺痛接触,杨蘅忽听见下方传来薛临歧的话语,他一愣,没有回答,只听得薛临歧自言自语似地又道:“还好只是破了皮,没有扎进去,不然就要找医生了。”
想来薛临期投身军旅,难免受伤,会一些简单的处理吧。薛临歧为何要管他,为何要着急呢?上次他发烧时也是,可若当真关心他,又怎会屡屡折辱他呢?
伤口被牵扯,杨蘅心神恍惚,不慎痛嘶出声,果然引来了薛临歧的一句“弄疼你了?”,不知怎地,他有些慌,忙撇开头,另寻了个委婉而冷酷的话题:“第七天了。”
“……嗯。”给绷带打结的手顿了一顿,薛临歧才应声。
见薛临歧态度模棱两可,杨蘅冷笑一声,道:“薛督军可玩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