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散的光点中浮出一些零碎的画面,是重骁流散的记忆,有?点像是人间说法中,人死之时闪过的走马灯。
重烛的目光从那些零碎的画面上扫过,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那画面里是一幅热闹的街景,街道两旁商店林立,灯火通明,来?往的行人,人人手上都?提着一盏花灯,他手里也?提了一盏兔子灯,重烛看到他身旁女人的面容,才想?来?这盏灯,是他母亲买给他的。
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这一段记忆了,只?知道这样热闹的街景,不可?能是在?魔域之中,应当是在?人间的城池里。
小的时候,他母亲时常背着父亲,偷偷带着他去人间,即便重烛其实并不喜欢那个吵闹的地方。
但?母亲总是带他去,她给他买花灯,买人间小孩子喜欢的人偶玩具,带他尝人间的点心吃食,教他什么是酸甜苦辣。
重烛对此兴致缺缺,比起吃一块所谓甜的桂花糕,他更?乐意去打一只?魔兽,吃下它,增加魔力。
重烛转眸看向?另一幅画面,那画面之中还是在?人间,母亲牵着他的手坐在?一方戏台子地下,指着台上咿咿呀呀唱戏的人,说道:“你看那张眉毛倒竖,凶神恶煞的脸,那就是在?发怒。”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看,他这样子像不像你父亲?”
重烛仔细打量对方片刻,摇了摇头,“父亲从不会发怒。”因为他从没见?过父亲露出过这种表情。
母亲便沮丧地垂下肩膀,“是啊,他从不发怒,你跟他一样,就像是一坛死水。”她又指向?另一个人,说道,“你看,他是在?笑,人啊,如果感觉开心,就会笑,如果感觉难过,就会哭。”
重烛对她的这一套说辞早就听腻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问道:“母亲,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母亲突然一把握住他小小的肩头,将他扯回去,用力按回椅子上,掐住他的脸逼着他去看台子上的戏码,厉声道:“跟着学!学他们笑,学他们哭,学不会就永远别回去了!”
重烛金色的眼瞳中毫无波澜,冷漠地盯着戏台子,从早坐到晚,再?从晚坐到早,直到那戏台子上的伶人声音嘶哑,再?也?唱不出一句词来?,所有?人的脸上再?没有?什么“喜怒哀乐”之分,浓重的油彩也?遮不住他们脸上相同的表情。
母亲曾经教过他,那种表情名为“痛苦”。
戏园的掌柜退了他们一半的钱,半求半轰地将他们赶出了戏园,重烛听到他们骂他母亲是个疯女人。
当时的他和母亲离开这座戏园后,再?没有?回去过,是以也?全然不知,当天夜里,这一座戏园子就淹没在?了魔气?之中,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从母亲脸上的表情,重烛能分辨出,每次带他从人间回去时,他的母亲总不开心,但?她只?要一找到机会,还是会偷偷带着他去人间。
她以为父亲对此毫无所觉,但?现在?看来?,他原来?全都?知道,并且全都?看在?眼里,重骁飘散的记忆里,都?是母亲带着他在?人间行走的画面。
她不再?带他去戏园看表演了,她带着他去看人间真正的婚丧嫁娶,生离死别,逼着他去感受凡人的喜怒哀乐,往他嘴里塞那些酸甜苦辣的吃食,逼他从一堆在?他看来?都?差不多?的东西里,挑出自己喜欢的,和自己讨厌的。
重烛被她逼得太紧,偶尔也?会配合她,假装自己懂了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讨厌,懂了凡人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笑。
母亲便会激动地抱住他,喃喃地低语,“太好了,重烛,懂得了人世?间的感情,你便不再?是个魔了。”
重烛问道:“魔有?什么不好么?母亲讨厌魔?”
母亲没有?回答他,只?低喃道:“没有?感情的魔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重烛摊开手,魔气?从手里扫荡出去,听着山林中野兽临死的嘶吼声,面无表情地说道:“当然有?区别,野兽会被人杀死,但?魔只?会杀死别人。”
重烛没有?理会她惊愕的表情,继续道:“母亲曾说过,只?有?互相喜欢的两个人才会成亲,但?母亲讨厌魔,为什么却嫁给了父亲?”
母亲回答不了他的问题,重烛也?并不在?意,这个问题就这么不了了之。
他始终没能学会母亲口中那个所谓的“感情”,所以很快便被母亲发现了他的假装,她终于彻底失控,掐住他的脖子,想?要杀了他。
明明被杀的人是他,她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眼泪不断从眼中滑落下去。
重烛盯着她的眼睛,嗅到了母亲眼泪中比从前闻到的所有?凡人的眼泪,都?还要浓烈的情感气?息,他第一次对眼泪这种东西产生了好奇,抬手去接了她的一滴泪,想?要放入口中,去品尝她一直都?想?让他学会的感情。
母亲脸上闪过一丝欣喜,手指的力道松懈下来?,淌下的眼泪气?息又有?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