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的不是布列塔尼,而是一个染指布列塔尼的机会,经过他巧舌如簧的游说,法兰西终于就克洛德公主的婚事达成了一致意见,同英格兰签订婚约并约定在克洛德公主年满十五岁后正式成婚,而这正是亨利七世的目的。
在小儿子的未来也大致敲定后,近年来身体状况渐差的亨利七世终于支撑不住一病不起,和终日以泪洗面的伊丽莎白王后相比,亨利七世本人面对死亡还算平静,在神志清醒的时候,他断断续续地宣布了自己的遗嘱,主要涉及到他个人财产的分配。
他将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他的妻子伊丽莎白王后,小部分则留给远嫁国王的两个女儿,除此之外还涉及到一些城堡和追随他多年的仆人的安排问题,面对他的王国,他并没有什么格外放心不下、需要交代的事务,无论是能力还是心智,威尔士亲王都具备成为国王的素质,并且他对此已经准备多年,只待正式加冕罢了。
“亚瑟。”这一天,当威尔士亲王前来探病时,亨利七世忽然叫住他,亚瑟抬起头,看着亨利七世正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他立刻上前握住那只手并帮助亨利七世更换坐姿,“有什么事情吗,父亲?”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看在我即将见上帝的份上,你要对我讲实话,你不要撒谎。”亨利七世喘了喘气,他的目光已经带上了一点将死之人的涣散,“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但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你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原来您觉察到了。”亚瑟回答道,他的眼神也显而易见地晦暗起来,“那一次,在威尔士,因为汗热病,我差一点死去了,或许您可以理解为我确实死过一次。”
“你死了,那我的儿子呢,你,你还是我的儿子吗?”他已气若游丝,但眼神却突然明亮,以至于现出凶光,“我的儿子,亚瑟,他去哪里了,他在哪里”
“我一直在这里。”亚瑟回答道,面对即将去世的亨利七世,在他记忆里早已遥远的童年时光终于再度复苏,或许长期以来他并不应该将另一种可能下他的癫狂行为归罪于他,“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当梦境醒来以后,我几乎忘了曾经的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噩梦里,我们所有人都面目全非,如同真实的经历一般,即便清楚那并不是真实的世界,我也无法完全忘记我那时的无力和绝望。”
“你梦到了什么?”亨利七世执着地问,亚瑟顿了顿,终于还是道,“我死在了威尔士,为了生下新的继承人,母亲又怀上了孩子,却在生产时和孩子一起回到上帝身边,您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您开始发疯。”他的小臂控制不住颤抖,脸颊也迅速涨红,长期以来,这样的愤怒是被他压制的,但并不代表这样的愤怒能被他遗忘,当在亨利七世的要求下回忆时,他发现他根本不能克制住他的情绪,“你,你想娶凯瑟琳,她的父亲不给她出嫁妆,你就克扣她的年金,赶走她的侍女,就因为我死了,就因为她不再能带来如她出嫁时一般丰厚的利益,你就可以折磨她,你连体面的生活都不给她!”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眼底的红意仍被亨利七世尽收眼底,他不禁心口绞痛,“我无法接受,也无法原谅,我不想接受我的父亲所展露出的一切慈爱和宽容都是幸运前提下的结果,我更无法原谅您的残忍和苛刻是对准我最爱的人!”
那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了,他活了下来,他和凯瑟琳生下了儿子,他们会成为英格兰的国王和王后,生前会互敬互爱、相濡以沫,死后也会一同合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墓穴中,可谁来偿还那一种可能下的凯瑟琳,他不行,上帝也不行。听到他的话,亨利七世的表情也发生了剧变,他设想了一下那种残忍的可能,他发现他并不能保证他就一定不会如亚瑟所说的那样疯狂,那确实是真实存在的可能:“可亚瑟,那毕竟没有发生”
“我知道,所以我并没有真正恨您,我只是无法再像从前一样爱您。”亚瑟说,他半伏在亨利七世榻边,疲倦道,亨利七世想要伸手抚摸一下他的头发,却终究还是望而却步,“也罢,亚瑟,我不知道你的经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我还未犯下的过错,但亚瑟,我们身在高位,我们所做的决定并不完全由我们的意志决定,你避免了那一种残忍的可能,却不能保证是否未来还会有更加残忍的可能发生。”他又用力地咳了咳,现在,他是真的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但至少,这一次,上帝对我没有那么残忍,叫你的母亲还有其他人进来,我想要在他们的陪伴下度过人生的最后一程,丽莎,丽莎”
第30章梦魇
1512年7月,英格兰国王亨利七世去世,尽管这位君主一向以瘦削、严厉乃至于吝啬冷漠的形象示人,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同时也为王国带来了和平、繁荣和征服诺曼底的功业,和他刚刚登基时英格兰的千疮百孔、国势衰微相比,现在的英格兰无疑正处于一个全面复兴的黄金时期,贵族们渴望在大陆上进一步拓展功业,平民则满足于日渐充实的钱袋和得到改善的生活环境,如果在家乡找不到足以糊口的工作,他们还可以渡海前往诺曼底,那里正需要大量的工匠和农民。
得知英格兰国王去世的消息后,欧陆各国都先后派人吊唁亨利七世,并恭贺亚瑟一世的登基,斐迪南二世在来信中还特别要求凯瑟琳要“履行王后和女儿的责任”,他显然将他的小女儿成为英格兰王后视为他在外交上的机遇。
在路易十二世去世后,布列塔尼的安妮掌权下的法兰西和英格兰实现了罕见的和平,这使得法兰西可以全力应对南方西班牙的威胁,帮助纳瓦拉女王卡特琳娜和国王胡安三世收回南部的失地,与此同时,斐迪南二世在意大利的利益也岌岌可危,他狡猾的亲家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在腓力公爵去世后一直同他若即若离,在如愿得到米兰后,他和统治中部的凯撒·波吉亚结为同盟,一同对抗那不勒斯地区的西班牙人。
在经历了这一年余的诸事不顺(同年轻妻子行房时的力不从心加重了他的暴躁)后,他终于意识到他在外交上事实上正处于一个无形的囚牢中,他并没有和其中一方结下不死不休的死仇,但他们都默契地将他隔离在秩序之外蚕食他的领土和权势。
英格兰国王的去世被他视为是一个改变困局的机会,他知道他的女婿一直十分喜爱他的妻子,而他对亨利七世的儿子的印象多少受到了他那个冒失的次子的影响,后者在纳瓦拉一直叫嚣着要从法兰西人身上取得如亨利五世一般的荣耀,这使得他一度期待亚瑟一世能够采取反法兰西的立场缓解他的压力,然而在他寄信给亚瑟一世后,对方回信的语气虽然热情恭敬,但同样也表示他希望在他的弟弟妹妹都和法兰西联姻后英法双方能够保持可贵的和平。
英格兰人果然不可靠!在短暂的气愤后,他也打消了从英格兰这边突破的念头,转而开始复盘原本的“反法同盟”是怎样演变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路易十二世虽然身负谋杀犯的污名去世,他的继任着却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盖因弗朗索瓦一世并非路易十二世之子,而他的妻子更是以一位无辜受难却虔诚赎罪的贤妻形象示人,她执政后的种种举动短期内确实缓解了法兰西的危机,长远看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但换个角度而言,割让上诺曼底和促成约克公爵同克洛德公主的联姻无疑为布列塔尼竖起了双重的屏障,而割让王室领地、放权给法兰西其他大贵族的行为又增大了未来的法兰西国王干涉布列塔尼的难度,从这个角度看,她可以说是极其聪明,如果不是因为和她立场冲突,斐迪南二世还真的有些欣赏她这样的女性。
但布列塔尼的安妮的地位也不是那么稳固,她虽然是王后,却并非国王的母亲,随着弗朗索瓦一世的成年和结婚,她的摄政权也会受到越来越多的争议,而历经了数任法兰西国王对中央集权的加强,王室的忠臣们也不会一直眼睁睁看着她以“国家利益”的名义继续出卖王室利益,他们只是暂时找不到对付她的办法而已。
那么在这些布列塔尼的安妮的敌人中,谁是对她最仇恨、最有动力帮助他的呢,他想到了一个人,法兰西的“大女士”,博热的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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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布列塔尼的安妮掌权后,她对宫廷的控制前所未有地严密,并热衷于举办宴会麻痹年少的弗朗索瓦一世的戒心并增强自己的影响力,在英格兰的玛丽公主嫁过来后,尽管后者对热闹场合并不热衷,并常常因思乡之情独自在房间中悲伤祈祷,但她的美貌和身份本就能令任何一场宴会更加光彩熠熠。
博热的安妮仍然时常出席聚会,但身边总是围绕着布列塔尼的安妮安排的侍女,漫长的王后生涯至少帮助她在宫廷中培育了大量自己的亲信,博热的安妮对她的行为心知肚明,毕竟在布列塔尼的安妮和查理八世婚姻持续期间,她也是如此对待布列塔尼的安妮的。
表面上,博热的安妮对布列塔尼的安妮的“保护”毫无怨言,甚至甘之若饴,这令萨伏伊的露易丝时常处于惴惴不安中,怀疑她唯一能求助的依仗已经甘于屈服于布列塔尼的安妮的淫威,从而更不顾她的死活。
布列塔尼的安妮似乎懒于料理她曾无比痛恨的仇敌,一方面,她毕竟要维持王后和女公爵的体面身份和良好形象,另一方面,她也要顾及敬爱母亲的弗朗索瓦一世会和她不死不休,在没有足够的把握彻底除去这对母子的威胁时,她是不会轻易动手的,即便不考虑她自己的结局她也要为两个女儿的身后事考虑。
近日,克洛德公主对王宫中举行的宴会不再那么抗拒,而她身边那个来自英格兰的黑发侍女一直同她形影不离,只是许多人并不会在意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罢了,和安妮·博林相比,她那已经展现出迷人风姿的姐姐玛丽·博林更有吸引力,苦苦讨好玛丽王后而不得的弗朗索瓦一世已经将一部分注意力转移到玛丽·博林身上,后者被安排成为玛丽王后的侍女。
玛丽王后虽然不在意丈夫,但并不代表她能容忍自己的侍女和弗朗索瓦一世勾勾搭搭,看在弗朗索瓦一世对玛丽·博林兴趣正浓的情况下,她没有对玛丽·博林做什么,但毋庸置疑地是她对玛丽·博林已毫无好感,后者再也不可能在法兰西宫廷中得到她的庇护,而安妮·博林多多少少也受到了姐姐的牵连,尽管她尝试过去讨好这位故国的公主,但玛丽王后并不为所动。
不过安妮·博林毕竟不是玛丽王后的侍女,作为王太后和克洛德公主身边的红人,她在法兰西宫廷中过得还算畅快,这一天,她陪伴克洛德公主和年幼的勒妮公主坐在布列塔尼的安妮身边,侍奉她们品尝一道西班牙风味的鳟鱼,难得的是,玛丽王后也对此表露出兴趣:“我的嫂嫂凯瑟琳王后十分喜爱这道美食,每当新鲜的鳟鱼运送到伦敦后,我哥哥都会让他们把最肥美鲜活的一部分送去为我嫂嫂服务的西班牙厨师手里,以便他妻子能够及时享用。”
“在这个时代,没有哪位王后如英格兰的凯瑟琳王后一般幸运了!”布列塔尼的安妮感叹道,而玛丽王后露出一个忧伤的微笑,这样复杂而微妙的情绪令她的美貌显得更加迷人,如同夕阳下的玫瑰,只可惜弗朗索瓦一世注定是无法打动他美丽的妻子的,“是啊,在王室成员的联姻中得到忠诚的丈夫和真挚的爱是多么艰难的事啊!”
有关弗朗索瓦一世的风流行径,布列塔尼的安妮也有所耳闻,但弗朗索瓦一世毕竟不是她的儿子,玛丽王后也不是她的女儿,因此布列塔尼的安妮虽然对玛丽王后的苦闷有所同情,但更多还是提高了对她女儿未来婚姻的信心,由于亨利七世和亚瑟一世都是忠诚妻子的丈夫,她对她未来的女婿约克公爵也满怀期望,认为他一定如他父兄一般对妻子忠贞不二,且尊重妻子的权威:“克洛德,等你和约克公爵成婚以后,你也会如此幸福的!”
“那是三年以后,我希望能够陪伴您更长时间。”克洛德公主低声道,布列塔尼的安妮知道长女的性格,也没有对她多加苛责,反而是一侧的安妮·博林若有所思,不知为何,在听到玛丽王后提及英格兰的凯瑟琳王后时,她心中泛起一阵异样的颤动,仿若一种奇妙的感应一般,可她没有见过凯瑟琳王后,未来也应当同她不会有过多接触。
有关凯瑟琳王后的话题如午后的清风般转瞬即逝,用完食物后,侍女们开始给诸位重要人物斟酒,布列塔尼的安妮端起酒杯,无意间同博热的安妮目光相撞,她下意识提高了警惕:“您对酒水不够满意吗,女士?”
“我的年龄已经很大了,葡萄酒于我而言已经有些负担,当然若是陛下有此兴致,我也荣幸陪同。”博热的安妮从容道,她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布列塔尼的安妮也暗自宽心,饮下了杯中的酒水,又同女伴们聊过几句后,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准备去接见征税的大臣,但就在她起身的瞬间,她忽然感到腹部一阵绞痛,“母亲!”克洛德公主惊叫道,而布列塔尼的安妮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陷入眩晕前的最后时刻,她看到了博热的安妮的笑容,那样的笑容曾经是她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