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跟着她进了厨房,回头看小小的窗户被黄汉文的影子挡去多半,只有边角漏出寸光。他是一个噩梦,绣春姐才刚醒过来,就又要魇进去了。
杭柳梅和祁秀春挤在逼仄的小厨房里,祁绣春一下下用铁勺搅动锅里的米粥,她盯着锅底跳动的火苗对杭柳梅说,我要和他回去了小梅,你别怪姐,有了孩子,就不是说散就能散得了的……不止是钱的事,回敦煌以后莺莺还会找爸爸,你说就这么个爹她都稀罕……他刚才和我道歉了,他求我回去,我不管他对我还有什么,我只为女儿有个完整的家庭,安生治病,她还有手术……
那医院里的那个女人?
我没有说。我想他来找我,也是因为人家不要他了吧。这件事就当过去了,都别提了。
屋里闷似蒸笼,杭柳梅的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衣服,心里却是无尽悲凉,要眼睁睁看着绣春姐再跳一次火坑。她生气,生黄汉文的气,生祁绣春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老姜是个好人,你们俩好好过日子。我不在这干了,这就交给你们了。你肯定没问题的,你比我有灵气,等莺莺长大了,还要你教她画画……”
杭柳梅推门出去,留下一句:“太热了,我去换件衣服。”人还没离开屋子,泪已经落下。
祁绣春和黄汉文要出发了,老姜和杭柳梅为她们饯行。就在两人的小屋支了个桌子,将就摆了几道菜,甚至还变出来小半瓶酒。老姜端起小酒杯敬黄汉文:“老黄,咱俩喝一个。小梅和绣春是好姐妹,那我们就算她的娘家人。绣春姐,我自认成你的妹夫,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随时开口。”说完仰头就干了。
黄汉文举杯陪了一杯。他今天一直掬着笑,眉毛扬成“八”字,眼睛眯在一起,眼角开花,原先兵马俑似的脸有了几分滑稽,像戏里的丑角。
这种笑让他的姿态比平时低一些,但嘴里讲出来的话仍是滴水不漏:“小杭、老姜,你们前前后后一直照顾绣春,我得好好谢谢你们。我把绣春气跑是不对,但是你们也知道,我们家是我一个人养活四张嘴,没有余粮,心里就慌。之前脾气大了些,辛苦绣春了。来绣春,我当着妹妹妹夫也给你赔个不是。”
祁绣春刚坐在一边一言不发,此刻突然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喝完又满上一杯喝了下去,“啪”地把酒杯放桌子上:“小梅、老姜,这杯我敬你们的,我希望你们俩好好儿的,真的。”
那天晚上菜没怎么动,酒很快就喝完了。其余的人都是越喝越悲戚,只有黄汉文越喝越得意,吹嘘自己在新厂子的事迹。
他看三人没有兴趣,用筷子敲着碗说,大家放心,过去种种都是因为穷,以后不会了。我们这个手工艺品厂今年效益不错,最重要厂领导器重我。不瞒你们,我和厂里提过家里的事。我女儿,先天性心脏病,不到两岁开膛破肚动手术,我倾尽所有为女儿看病,那领导都感动啊!五十来岁的人听我讲得眼泪哗哗流。绣春,我很可能要当副组长了,这事咱不得好好开心开心!
第二天一家三口就坐班车离开。杭柳梅担心黄汉文只是在他们面前装装样子,这才使劲回想他话里都露出什么马脚。越想越觉得那天晚上喝酒时候他那个故事不对劲,这混蛋分明是借着女儿卖惨,博领导同情升官。
绣春姐来信说安全抵达兰州,无需挂念。杭柳梅却因为黄汉文的狼子野心彻夜难眠,终于有一天她半夜爬起来点灯写了一封回信。她写绣春姐怀孕的不易,写莺莺的懂事,铺垫了整整两张纸,然后诈黄汉文说自己去过莺莺治病的医院,看见过他和女医生似有关系,顾着绣春姐和孩子,并没有揭发他。
最后她字斟句酌地写道,这件事她不会捅到黄汉文的老领导那里去。黄汉文应该能明白这封信里藏着的那一丁点威胁。
杭柳梅知道老姜一定不会同意自己把它寄出去,她自己也犹豫不决,就把它压在枕头下。没成想老姜换床单的时候把它翻了出来,他读完叮嘱她不要冲动,等绣春姐来消息以后再说。
杭柳梅又忍了一个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寄到厂里黄汉文本人的手上,对付这种人就要敲山震虎。于是她背着老姜去县城把信寄走了。
又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快到中秋节了,今年杭柳梅打算和老姜找时间回他开封老家一趟。这天中午回屋子收拾行李,一推门,绣春姐就坐在她的桌子前。
“绣春姐!你来了!”杭柳梅喜出望外,转瞬注意到她压抑的表情,又问,“这次怎么了,该不会是黄汉文他又?”
“小梅,你是不是寄了一封信来?”
黄汉文居然把自己写信的事情告诉了绣春姐,难道他破罐破摔摊牌了。杭柳梅说:“是,我为的是恐吓一下黄汉文,让他不能再背叛婚姻,和你老老实实过日子。”
“小梅,你为什么要这样毛毛躁躁!你明明最知道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们已经回兰州了,那就是说我们两口子的事情我们能自己解决。你为什么不和我先商量?你知不知道这封信影响有多大!它毁了多少人的生活!”祁绣春气结,狠狠地捶着腿坐回凳子上。
杭柳梅没想到她来是为了这个,更没想到她竟会责怪自己。“绣春姐,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付出那么多我才会这么做!难道我错了?难道你要一辈子忍气吞声?你值得?”
“是!我值得!但现在一切都被你的一封信毁了。”祁绣春越说越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