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绣春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揉着小猫的脑袋找补:“但是你说谁没一死?咱们现在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也蛮好的,惜福就行了。”
“小祁!小杭!”两声欢快的呼唤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已经很久没有人用“小”做前缀叫她们了。
一个小老太太举着手臂热情地挤过来,杭柳梅一眼认出她尖溜溜的眼角和鼻头,唤出她的名字:“小芳?你也来了,真的是你呀?”
“是呀是呀,老远就看见你们了,你们俩还是一把韭菜不单卖!”小芳说着在两人身上亲昵地各轻拍了一下,“怎么样,这两年还好吗?”她比年轻时胖了一圈,一笑眼睛都眯不见了。
“哎呀!何芳?咱俩得有几十年没见了吧!”祁绣春激动地站起来拉住了小芳的手。
“可不是嘛,你说时间快不快。听说你后来去上海了,怎么,这次也是专门过来?”
祁绣春笑着摆手:“当年照顾姑娘上学和工作才去的上海,后来又给人家在那带孩子,现在都回来了。你还在成都?那可太好了,你得常来!来了就住家里!就剩咱们几个了,咱们得走动起来!等今年有空了我和小梅也去成都玩一趟,对吧小梅!”
小芳顺着她的话转向杭柳梅问:“你家老姜呢,咱们所有名的模范丈夫怎么这会不见人了。”
杭柳梅的笑挂在脸上:“他前些时走了,走得急,我也跟着病了一阵,就没通知老朋友。”
小芳的肉手轻掩住嘴巴:“哎呀你看我这嘴太快了,真是不知道……”
“没事,我现在也缓过来了,人嘛还不就是前后脚的事。”
“要说也确实可惜,你家老姜那么好的男人,脾气又好又顾家,你们两口子又有共同理想,留在敦煌都没去香港,你看后来所里的那一批小伙子都没你家老姜精神……”
“啊?什么?”杭柳梅被她绕糊涂了。
小芳嗔怪地一拍她肩膀:“我是说他长得帅,你看你,还非得让人再说一次!”
“不是,我是说前一句。”
“夸他崇高!连香港都放弃了,也就他和你一样耐得住性子留在莫高窟。”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啊,你记错人了吧小芳,老姜从来没和我说过香港。”
小芳大惊失色,仿佛发现什么天大的消息,一边拉住一个坐下,把人凑一起讲故事。
“八几年那会不是有几次学习机会吗,有的去北京,有的去日本,后来就有一次是去香港。不过香港那次主要是交流保存修复,你们老姜就是研究这个技术的,所长当时就想让他去。这种机会多难得啊,就一两个名额。我那天要找所长说事情,结果你们老姜就站办公室门里头,我听见他说你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如果要他一个人走对不住你们,要是让他把你们都带走,所长也很为难。反正后来老姜就把这个机会推了,我以为这是你们商量好的,原来你都不知道啊……”
从葬礼上出来,杭柳梅想了一路这件事。到底是因为她是个过于粗心的妻子,还是因为他是个过分深沉的丈夫,怎么就能做到这么一件大事被他带进棺材里去。
但杭柳梅知道,老姜一切都是为了她,她离不开敦煌,他离不开她。
“小梅,过去的事情就不要遗憾,一辈子能有这么个老伴,香不香港的就不提了。”出租车上祁绣春安慰杭柳梅。
“绣春姐,我不遗憾,我就是觉得我……你说他本来这大好的前程……”杭柳梅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摇下车窗闭上眼睛。
“他是为了你,但你们不也都是为了莫高窟吗,要不是为着这个,你们不会在那一留就是这么多年,去香港是一种前程,当初留下是另一种前程,不要因为没发生的事而否定自己做过的事,你要是想不明白这个理,那就是你还没活明白。”祁绣春看到泪珠流过杭柳梅的眼角,知道她为的是老姜的这份情谊,但是笨嘴拙舌只能讲这么些干巴道理。
杭柳梅长长出了一口气,眼前浮现的是老姜年轻时候的模样。
她当了婆婆之后给儿媳妇麦穗讲自己当年向老姜求婚的故事,麦穗说真想不到爸妈你们这么前卫啊!
老姜在一边笑呵呵否认,你妈只讲她自己的壮举,怎么不说我前面的努力呢?她可一直把我当坏人的!
当年他在驴背上一眼就记住她了。斗大的月亮挂在天上,他一个人数着星星赶路,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光,是个年轻女人在骑自行车。老姜远远听到她唱着歌为自己壮胆,怕贸然过去会吓到她,就慢慢靠近,谁知她越蹬越快,他不得已高喊出声,她举着手电转过身,强光让他眯起了眼睛。
再一看,是一张忘不掉的脸。毛躁的头发梳成两根麻花辫,额前碎发像狗啃过似的,被戈壁滩上的狂风吹乱了。她脸上沾着灰,眉毛拧在一起,大眼睛黑白分明,瞳仁闪着亮光,眼神惊慌又凶狠。看清他的模样,她却笑了,牙又白又齐,嘴边还有两道纹路,像小猫咧嘴。她说她叫李红艳。
老姜一路主动和她搭话,她都不冷不热,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她。这么晚她应该是累了,她一个年轻女孩深夜赶路也够辛苦,我还吓了人家一跳,确实是我不对,老姜这样想着。回到所里他拿着土特产想去答谢她,却被告知这儿就没这个人。
在石窟里再次见面,他才知道她叫杭柳梅。她之前果然是在骗他,但老姜不生气,心想女孩子谨慎一点也是对的。
老姜后来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人群里寻找杭柳梅的身影,发现她总是抱着个婴孩,聊天时听人提起所里有个女的找了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被扔在这一个人生养孩子。他误以为是杭柳梅,完全理解了她一直以来的敌视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