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音看着后视镜,那几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又一人加入了他们,这人脸型瘦长,说话阴柔,海音对他依稀有点印象,上次烧书的时候,他是邬三元的同伙。
这是福星街常有的年轻人聚会吧?除了这几人的声息,整条街已是夜深人静。
他踩下油门,福星街的路牌一闪而过。之后的街景千篇一律,再引不起他的兴趣。
邬三元睡得晚,也起得晚。反正上午没客人,中午也没客人。他懒洋洋走出店门,呼吸一口热辣辣的空气。这天气,真想躲地下室里呢。
可是今天客人来得早。顾客是个让人感到清爽的女性,衬衫配九分裤,头发盘得利落。三元很是奇怪,漫画店从没有这样的客人。她逐个书架巡视一圈后,从布袋里拿出几本漫画,放在柜台上,用本地口音说:“我来还书的。”
三元一看,头都大了。这是小鸡丁儿借的书,八九十十一,四本整整齐齐地摞着。抬起头,他绽开一个营业性的微笑说:“您的会员号是?”
“我不知道,这是我儿子借的。你这里不能扫出来吗?”
“这几本书不是正规借出的,没有扫过码。”
她很意外:“不是借的,那……那怎么会在我儿子桌上?”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总不能说漫画军团入侵小鸡丁儿房间吧。小鸡丁儿常常做贼一样晚上借书,是因为他有外婆看着,不能放学后猫在漫画店,他要不就逃学,要不就找个借口跑出家门,以超人的速度拿了漫画再偷偷运回家,这过程分秒必争,不扫码是常事。三元对他从来都是宽容接待,哪怕小鸡丁儿这个月还没交会员费。
“不管怎样,”女人接着说:“我儿子的账号必须注销掉。他成绩很差很差,我不准他看漫画,这事你应该知道?”
三元装傻:“客人的事我不过问。”
“来这里租漫画的都是孩子吧,”她的鄙夷地看着三元,“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个大学生,你知道什么对孩子有益,什么是浪费时间。”
三元在心里默默想,看漫画确实浪费时间,但这是我的责任?
“女士,我开门做生意,谁来了我就得伺候着。您的儿子喜欢看漫画,看漫画让他开心;人都是追求开心,讨厌压力的,你不准人开心,是不是有点儿违背人性?”
“你自己看过书架上的那些东西吗?”
三元没看过,他讨厌看漫画。
“你看看去,如果你有孩子,你不会说这样的话!”
小鸡丁儿的妈妈走了。三元很不是滋味,小鸡丁儿的妈妈没有骂人,但等于骂了他带坏孩子,摧毁祖国花朵。
他从书架抽出一本,心不在焉地翻看。跟平时一样,他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进入故事。看小说很容易,看漫画却像进入迷宫,尤其故事那么幼稚。这是本少女漫,讲的都是纠结混乱的感情关系,有男女也有男男,还有一段是少女和外星猫……大学校园里他们激动地恋爱,热血地搞文化祭,两个男的在毕业前还在东京塔上私定终生,在一个八字同心结上写了彼此的名字……
看到这里,三元把漫画扔在桌上。他对自己的事业没啥使命感,但被这样的女性鄙视还是很堵心。
“小鸡丁儿完蛋了,”三元暗自叹息,“我又少了个客人。他妈的,这破店该不该干下去?”
番仔敲了敲桌子:“三元老板,发什么呆呢?哎呀,你这儿电费不用钱吗,冷气太冷了。”
“嫌冷出去。”
“我来借书!”理发师番仔拿起三元扔下的漫画,看了几页,“这个不错。”他靠着柜台,一页页翻下去,渐入无人之境。
看着被少女漫迷住的番仔,三元五味杂陈,忍不住道:“番仔啊,我想快点把这家店关掉,全城——应该说全国都没人开漫画店了,可见干这个的就是傻逼。”
“哦。”
“要不我把店转租给你?”
“你这个店那么大,哪里租得起!”邬三元隔几天就嚷嚷着要关店,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番仔拿了几本漫画,挥挥手走了。
三元好寂寞,他的痛苦纠结有谁理解?从他接手这家店起,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误入歧途,稍微受一点挫折就想把店关了。他确实是这么计划着的,卖掉堆积如山的漫画,回收一笔钱,从此跟可恶的漫画说拜拜。
可惜旧漫画毫无销路,即使喜欢实体书的,想收藏的会去买正规台版日版美版,随便看看的会买盗版,压根儿没人买这些翻看过无数遍、甚至粘着不明污渍的书。
这家漫画店和成千上万的书,便成了三元后背的五指山,他甩不掉的龟壳。能怎么办呢?条条路都障碍重重。
今日阳光晴好,三元戴上墨镜,开始了浑浑噩噩的一天。
没料到下午又来事了。放学之后,来了一群家长和学校老师。他们走进漫画店,带着参观动物园爬虫馆的眼神巡逻了整家店,拿出他们觉得有问题的书,堆在了邬三元的跟前。
三元只好说:“各位,你们想找什么?”
一个顶着肚腩、脸色蜡黄的男人自我介绍说:“我是复兴中学初二三班班主任,有家长举报说你这儿租给孩子不适合他们年龄的作品,”他以无奈又尽责的语气说:“你这儿不管几岁都能进来?”
要不呢?三元在肚子里回答。
这回来的是真老师,真家长,他们七嘴八舌说起孩子们沉迷漫画,沉迷游戏和网络,学校该管管了。
三元非常同意:“可不就该学校管吗?家里不管,学校不管,我也不敢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