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必然不会再向下走。可大梦——黄培明不在正常的状态里。邬有义提出要第一个下井里,黄培明却说:“我先下。”他的态度很坚决,这个输赢对他很重要。邬有义就嘲笑他说:“你手短脚短,握不住梯子,小心掉下去被蜘蛛啃了鸡几。”
黄培明只声不响,踏上了铁梯。这时候邬有义也害怕了,看一眼深不见底的井口,他只想打退堂鼓。
“大梦自己下去了,”海音说,“底下的情况,你可以想象到。”
三元完全能想象到,漆黑、肮脏、臭气熏天,“大梦为什么要逞强?他以为赢了邬有义,大家就会高看他吗?”
“男生群体就这样,”海音像一个社会心理学教授,“没必要的胜负常常改变一群人的命运。”
“大梦后来怎样了?”这次说话的是张震威。大家都停在阶梯间,倾听这段往事。
“他下去了好一阵子,突然传来了落水声。他们几个吓了一跳,大声喊他的名字。底下没有应答。他们很害怕,包括一直说要下去的邬有义,还有我爸爸,没有人敢下去看看。不知道谁提议:‘我们回家吧,’其他人同意了,然后他们一哄而散,跑回自己家里。”
“啊!居然不救人吗?”
“对,他们居然不救人。到了很晚,才有一个告诉了家长,报警叫来消防队,把大梦从水井救了上来。他的腿受了重伤,没有及时救治,又正当发育期,被诊断为永久畸形。这之后,他再也不能正常走路。”
楼梯间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番仔叹了一声,“也……也不能怪叔叔,是大梦……大梦自己要下去的……”
三元冷冷道:“海音说的故事,是我妈妈转告他的,我妈妈不在现场,当时到底真正发生了什么,多半是邬有义海云天那帮人告诉她的。”
“没错,”海音不想美化现实,“有可能是他们根本没说真话。”
这个猜想太可怕了,十几岁的孩子真的会对同学如此残酷吗?说不准,他们充满激情,也满是破坏欲。
张震威拍拍三元和海音的肩:“不管是他自己下去的,还是被推下去,叔叔们都在赎罪了。他们照顾了大梦大半辈子,不是完全没有良心。”
“大梦的大半辈子……”三元感到痛苦。
原来如此。父亲为什么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店,母亲为什么万分不愿但最后还是同意了,精明的海云天为什么肯签下25年便宜租约,以及邬有义常年照顾大梦,甚至自己也住在地下室——
原来一切并非出自于热爱、友谊、理想。或者不完全源自于此。
大王
门霍地打开了,小尼的脸探出来,神情有些紧张。
三元走上前去,抱住了她。小尼奇道:“怎么了,你们的表情好像见了鬼!”
几个男的面面相觑,没有说话。小尼反而得安慰他们说:“很快就能解决了,邬三元,你振作一点嘛。”
邬三元惨淡地一笑,精神上确实振奋了一些。海音摸摸他的头,率先走了进去。大梦又醉酒了,歪头靠在椅子上沉睡,大侠警惕地立起耳朵,眼露出凶光。
三元凑近大梦,仔细端详这张老人脸。这人原来跟母亲同龄,那就是说刚五十多,其实年轻得很。正如海音说,大梦长得很俊秀,又有出众的脑子,如果没发生那件事,现在会过得很好吧?掉进水井后,他再也没出来过,即使父亲们成年后出于愧疚,一直在资助他,大梦已经落入深潭;他的地下室渐渐变得跟水塔底下一样,幽暗腐臭,爬着老鼠。
但三元想,大梦一直是在努力地过正常生活的,他的房间满是书,很长时间以来都是个让人心情平静的所在,要不小尼也不会那么喜欢这里。他悉心地收养大侠,对福星街每个人都温和慈爱,是什么让他崩溃呢?
三元看向海音。
怪海音吗?怪他雇用了小尼,怪他招来了屎饭咖啡馆?还是怪大家都想挣更多钱?三元也会嫉妒海音这种游刃有余的有钱人,但在经济下行的痛苦里,完全不能苛责求存的欲望。咖啡馆的天花板漏水,大侠被抓狗的人打伤,这些不堪的事会在改变中发生,怪只怪他们都是受益者,很难注意到地下室的人在遭罪。
“让我来吧,”三元戴上事先准备好的口罩和厚棉手套。海音说:“我来。”阿庚说:“我也进去。”三元立即拦住阿庚,“房间不大,三个人太挤了,我跟海音两人进去。”
在那紧闭的房门前,他们做好防护,然后拧开门锁。他们和手电筒光一起走进屋里,然后迅速地关闭门。即使戴着口罩,臭味依然一阵阵地侵袭过来。“小心!”要不是海音拉住,邬三元就会被一个破凳子绊倒,摔在满是垃圾的地板上。
胡乱堆放的杂物在生锈霉烂,地上是腐臭的食物,他们给大梦带的面包和鸡蛋,打包的熏肉熟食,巧克力、蛋糕,给大侠的罐头……三元不愿仔细看。那些小东西听到声响了。不一会儿,三元就感到很多生物在快速走动,踩过他的脚,长长尾巴像虫爬过。手电筒光照处,一粒粒小眼睛在盯着他们。
它们不怕人——跟三元的噩梦里一样,都有红色的眼睛。
“我们现在就在水塔底下,”三元自嘲道,“我爸当年不敢下去,我子代父职,花木兰从军,代替我爸下来了。”
“少废话,”海音冷酷地扫视这恶劣的环境,“记得我们要干嘛吗?”
“记得。”他们立刻动起手来,把那些小眼睛当成圣诞灯饰。检查房间的情况,堵住所有的鼠洞,看有没有更恐怖的东西比如大蟒蛇。一开始劳作,恐惧恶心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他们像是清理遗物的专业人员,把父亲留下的破烂打扫进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