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是今年夏秋雨水过于充沛,长江中下游洪涝频频,江南地区除湖广受灾最重,就连庐州府至松江府一带也颇受影响。
当地官员为了政绩,不仅向朝廷瞒报受灾的事实,还强行向百姓征收了一波夏税,至于秋税,他们实在是榨不出来了,不然也不会惊动朝廷派钦差下去催缴。
钦差们一去,倒是正中地方官的下怀,纷纷打着钦差的名头下了死手摧税,将现成的一口黑锅扣到了钦差的头上。
所谓“催税”,远远没有听起来那么温和。
衙役和官兵们为了完成任务,拿走百姓赖以为生的耕牛和来年的种子都是轻的,发生争执后动起手来可不会管人的死活,一来二去间,难免葬送几条人命。
百姓们在这重重盘剥之下,发生几起围堵官衙怒杀钦差的案子,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鸿禧楼里,宋如渊正在出神,他身边的同僚浑然不知,还在眉飞色舞地小声蛐蛐:“啧啧,听说陆大人是被暴民围起来活活打死的,死后还被扒光了衣服,吊在府衙的公堂之上,等官军夺回府衙后才把人解了下来,据说解下来的时候他脖子上只连着一丝肉皮儿,差点就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也真是难为他的消息如此灵通,年前他们主簿司的人都被关在詹事府里出不去,除了几件要紧的大事,对于外面的消息宋如渊是一问三不知。江南的情况,他也不过是通过邸报才略微了解到一点。
而同僚提起的陆大人,正是当初和他们一起进来的三位通事舍人之一,后面办错差事被逐出了詹事府,没想到居然又被派回江南了。
八卦完一波后,同僚拿胳膊肘拱了拱他,神神秘秘地:“听上头的大人说,陆大人是因为得罪了太子,才被派到江南送死的。不过我觉得太子殿下不像是那种小心眼的人,简文你觉得呢?简文??”
同僚的再三呼唤之下,宋如渊勉强找回了神智,驴头不对马嘴的回了句:“诚如张兄所言。”
张舍人都要被他这明晃晃的敷衍给气笑了,大手毫不留情地朝他肩膀一拍:“你这几天怎么魂不守舍的。今日可是主簿大人做东,你千万得精神点。”
休朝之后,太子詹事府也放了大假,为了庆祝他们这些新进的属官们终于可以出府放风,柳主簿特意做东,在鸿禧楼定了一桌最贵的席面招待他们。
宋如渊笑笑,谢过同僚的好心提点,强打着精神应付起这顿饭,席间少不得被灌上几杯。
柳主簿是北地出身,爱喝辛辣性烈的高粱酒,宋如渊本来就量浅,几杯烈酒下肚之后只觉天旋地转,晕晕沉沉地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席都已经散了,他自己则是被张舍人和一个书吏架在肩上往外走,张舍人一边走一边和柳大人打包票:“您放心,下官一定将宋大人平平安安的送回去。”
接下来柳大人又交代了些什么话,只是他意识还有些迷糊,隐隐绰绰地听不太真切。
知道张舍人这是要送自己回家,宋如渊也就安心地被扶上了马车,靠坐在车窗旁边,借着冬日的寒风醒酒。
不多时张舍人也上车了,看着他似真似假地抱怨:“你倒好,三杯酒下肚就人事不知,留我一个被柳大人拉着灌。”
宋如渊朝他歉意地笑笑,依旧转头看向窗外,他现在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应酬。张舍人也不计较,坐稳后吩咐了一声,车夫鞭子一抖,马车缓缓行动起来。
看着窗外渐次倒退的街景,宋如渊还是有些恍惚,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他还是难以接受,关九,居然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死了,就那么惨烈地死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
围绕关九的死,外面流传着各式各样的谣言,宋如渊一个都不信。
外人不知情,但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关九是被怀王看上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和太子扯上关系。
而且如果真是太子所为,那关九是绝无可能如他家人所说,绕过东宫铁桶一般的防卫,将书信递到同乡手上的。
再说了,关九来京城之后一直深居简出,除了自己,他哪里还认识别的同乡。
等等,一个可怖的想法划过宋如渊的脑海,吓得他瞬间坐直——对啊,除了自己,关九哪还有别的同乡?!
另外,这辆马车,怎么走的好像不是他回家的路……
“终于发现了?”张舍人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熟悉的音色却无端透出森森寒气,“简文兄,关相公的绝笔信,当然是您这位詹事府当差的好同乡,冒死替他送出去的啊。”
宋如渊后背一僵,缓缓转过身体,看向变得陌生的同僚:“张大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马车已行至外城,下一刻就能驶出城门,眼见就能大功告成,张舍人也乐意大发慈悲让他做个明白鬼:“您不明白不要紧。不过现在京中流传着一句诗,您一定听说过。”
他靠近宋如渊的耳朵,一字一句的念了出来:“清泉鸣玉珂,冯夷何自苦。”复又一乐,“据说此诗是先贵妃遗笔,讲得正是她和太子的**丑事。”
宋如渊早在听到前几个字时,便心头巨震,听完他说的全部内容更是如坠冰窟,呆呆道:“不可能,那分明是我在罗家看到……”
“嘘——”张舍人将手指抵到嘴唇上,发出夸张地嘘声:“您看,您就是知道的太多,还管不住嘴,这才招得我主子不快活。”
说完他不再废话,抬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物什,朝着宋如渊招呼了上去。
宋如渊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便只看到了同僚那张挂着兴奋诡笑的大脸,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第92章流言(四)
除夕。
辞旧岁,迎新春。
一年一度的天家盛会如期而至,喧嚣热闹一如往昔,仿佛入冬以来就一直笼罩在皇城上空的重重阴霾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