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片他已经记不起模样的地下血池边,仿佛抵达了世界尽头,世间的生灵尽皆消失,只剩下他一个人。
无边黑暗蔓延,可怕的寂静笼罩了他。
这样的梦境曾经持续了上百年,每晚一闭上眼,卧室中的无边黑暗拥抱上来,无论盖多少床被子都阻挡不了那股寒意,哪怕把手放在火上烤,骨子里流动的血仍是冷的。
好几次他都有冲动把血管割开,看看里面究竟是血还是冰。
大概只有这时候,他才能明白亦无殊为什么迟迟不愿意杀他。
在那些年中,他身在岛上,只在极偶尔的时候会在亦无殊的默许下离开神岛。
那些神使和他接触不多,但神使没几个蠢笨的,他又从未掩盖过自己的性情,无数次流露的冰冷杀机不可能无人察觉。
那些人论实力打不过他,论别的……更不可能越过亦无殊动他,担惊受怕之下,不可能没人和亦无殊说过,让亦无殊“管管”他。
可亦无殊无动于衷。
就像耳旁风一样,听过就散了,更甚至还会反过来去查神使——毕竟翎卿也不是见谁都杀的,被他盯上的人,说不得就是下一个宁佛微和沈眠以。
翎卿就在这样的冰寒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亦无殊搬回来。
时间又过去几百年,有一天,他习以为常地梦到那口深潭,粘稠冰冷的黑血中冒出沸腾般的气泡,血池极速下降,滴落的黑血根本来不及补充,只是须臾便见了底。
池底生长着一株黑色莲花。
没有莲叶,只有一只花苞孤零零立着,仍是未开放的模样,饱满的花苞沉甸甸垂下,未吸收干净的黑血自缝隙中流淌而下。
又一滴黑血自洞顶滴落,啪——
莲花颤巍巍绽开一片花瓣,那样曼妙舒展的弧度,时间和空间都在此时停顿,紧接着便是彻底的绽放,重叠莲瓣宛若玉雕出的裙裾,美得不可方物。
最初绽放的那片花瓣凋零,掉落在地。
一只苍白的手自虚空探出,按在黑色凹凸不平的池底,莲花消失在原地,化作瀑布般的黑发蜿蜒于地,淋满黑血的缘故紧贴在脊背上,显得格外清瘦,赤身裸体的少年稍稍抬起头,黑红的眸子睁开。
——好冷。
翎卿听到祂想。
他们本为一体,自然心念相通。
——要……出去。
少年魔神抬起头,看向头顶,眸子仿佛一瞬洞穿了无数泥层和岩石,看到了上方的天空。
同一时刻,他头顶的大地开裂。
仿佛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深深插入地底,把大地往两边用力掰开,数不清的石块沙砾沿着倾泻而下,全被黑红结界挡在了少年魔神三张之外。
翎卿的魂灵向上飘去,自天空俯视着大地呻吟着裂开,数不清的房屋融化一般倒塌下去,屋子里的人连逃跑都来不及,就被万顷泥沙裹挟着滑入地下。
无数人尖叫着逃离这方,可塌陷远比他们速度更快,一条又一条生命消失在深不见底的巨坑之中。
废墟之上,逃离不及的人眼睁睁看着塌陷在自己脚边停止,惊魂未定,就发现那坑底站着一个人,无数双惊恐的眼睛看下去,却在接触到他的一瞬间,化作了痴迷。
少年魔神甫一诞生,便毁了一座城池。
祂沐浴风中,不同于地底的阴冷腥风,这风里有风沙,有泥土,有太阳,还有……花香。
那是一个极好的晴天,翎卿站在高空,看着“自己”诞生,发梢还在往下滴着血——那些孕育祂的胎血,好奇地看着碧蓝天穹。
两人的目光自虚空中交错。
梦中的少年魔神无知无觉移开目光,透过半空中的翎卿看向他身后。
一朵花被风卷着送到了祂面前。
白色的,很小,看起来像是路边的野花,祂从未见过,接在手心中细看。
正看得专注,身旁忽然滚下来大片碎石,连带着塌方一样的混乱,一个人从上面滚落下来,狼籍不堪,遍体鳞伤,却仍旧撑着一口气,用颤抖而迷恋的语气叫祂:
“……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