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永远拥有任性的资本。当初徐藏锋辍学,徐怀岳气得差点进医院,似乎父亲总对哥哥展现出愤怒的一面。因为徐藏锋经常忤逆他,是那个“不听话却被偏爱”的小孩,又或许是由于徐藏锋太像自己,徐怀岳忍不住会对他投放更多的感情。
而徐运墨是“听话所以不用担心”的那个。成长时期,徐怀岳习惯拿徐运墨来指责大儿子,说你为什么不能学弟弟那样少点折腾,少惹我生气。徐运墨因此明白,他是一枚中庸的砚台,可以放在案头,与枯燥的练字为伴,实用但无趣。而徐藏锋是安置在匣中的珍品,稀有、危险,凡人难以驾驭。
去美院念书的几年,徐运墨远离家庭,头一次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在那个时候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察觉到的那一刻,并不恐惧,反而生出一种隐秘的优越感——他是不同的。
身为同性恋者的自己突然变成了天才家庭中的少数份子。他独自品尝这种特别,此后留校深造,又排除万难拿到教职资格,慢慢接受了这样太平的日子。如果一辈子就这样搁置于学术的象牙塔,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那都是他靠努力换取而来。
但老天却从不偏爱庸才。
那些以为是通过自己得到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徐怀岳动用人际关系帮他铺平的道路。苦心维持的最后一道墙塌了。得知真相当天,徐运墨办公室东西也不要了,出学校打了辆车和司机说回上海。
生平第一次如此意气用事,毫不顾忌后果。他必须向徐怀岳要求一个说法。那场惊天争吵印刻在记忆中,如此清晰,回到家中的他与父亲大吵一架,质问对方: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借你的荫头,就没办法留在那里,我能有现在的成绩只因我姓徐?
头一回见到徐运墨真实的情绪爆发,徐怀岳感觉陌生。这不是他印象中性格孤僻却循规蹈矩的弟弟。于凤飞试图劝架,徐运墨却不领情,说妈你也这样想,是吧?老是说我做得很好,好个屁,我什么都比不上哥,你们早放弃我了,从来不要求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是因为对我根本没有期望,不是吗?
于凤飞语塞,她难以反驳,从小到大她对徐运墨说的最多一句话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此苍白无力,呵护温室小花般怕他受到打击。
这种鼓励的教育方式原来对徐运墨来说是一种巨大的不认可,她没话说,可又必须说点什么,最后只问,那之后呢,你准备去哪里?
徐运墨等的正是这个时机,他直接投雷:我住我男朋友那里。
徐怀岳差点心肌梗塞:你说什么?
我是同性恋。
于凤飞惊讶,却没有那样意外,她没想到的是徐运墨竟然这么大胆将真相说出,毕竟他从小就没那样愿意和他们说真心话。然而丈夫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徐怀岳话都讲不清,你你你了半天,与徐藏锋辍学那次极为相似。
原来父亲能对自己产生如此之大的情绪反应。徐运墨体会到了报复的快感。
面对徐运墨迟到的自我释放,徐怀岳将其理解为一种离经叛道,认为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严肃道,你是不是觉得在艺术圈子里,顶个同性恋身份很特别?你是存心的是不是?
徐运墨盯着他,突然笑了,接连好几声冷笑。
他说,以前的我什么都忍着,你不会对那样的我生气,但我现在知道自己是什么,想做什么,你却生气了?
徐家再留不得,说来好笑,就连离家出走,他都只能走徐藏锋的老路。
之后,徐运墨与美院认识的男友同居过一阵子。对方与自己一样都是艺术上的失意者,走到一起是觉得彼此相似,而真正过日子却是另一回事。对方在金山租了个工作室,那个地方离化工厂很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每天闻着从大烟囱飘出的怪味道,徐运墨精神非常不好,长时间坐在河堤边看芦苇,一晃,天黑下去,再一晃,天变亮了。
远离俗世的生活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好处。男友后来额头碰上天花板,入围了某个艺术奖,跟着混进编制,日日大谈实用主义,令徐运墨无比厌烦,两人因此纷争不断。
彼时徐藏锋已前往美国进修,同时拿到了芝艺的讲师名额。如今两人身份互换,成家立业的徐藏锋变成了那个好的典范,而徐运墨则是那个折腾家人的坏小孩。他听说家里事情,几次想要回国找徐运墨,无奈Julia刚生完乐蒂,身体不好。等到状态缓和,他踏上回程,按照徐运墨给的地址找到人,见面的时候几乎吓到。
徐运墨瘦得没有人形,整张脸都是蜡黄色,两只眼深深凹下去,像个骷髅架子。
他看着这个自小与他不算特别亲近的弟弟,长叹一声,说妈让我来问你,记不记得阿爷走的时候给你留过一些东西。
徐运墨曾在辛爱路待过很短的一个暑假。祖父是离群索居的学者,不喜欢与人来往。徐家一门都是交际的性格,徐怀岳豪情万丈,于凤飞八面玲珑,徐藏锋年轻气盛,只有徐运墨,他是不发芽的种子。一老一少,相隔几十来岁,却萌生出天然的亲近感。
老人的遗嘱早就立好,将身前所有遗产全部留给徐运墨,包括辛爱路99-1号,以及遇缘邨的这个双开间。
那是一份极其偏心的遗嘱,也许是因为他早有预感。终有一天,比起意气风发的徐藏锋,徐运墨更需要它们。
从金山到辛爱路,坐车两个小时。那天徐运墨拖着一口箱子,看到眼前99号的店面。左边人去楼空,右边是一家幽暗的金鱼店,老头子以极慢的速度擦拭水箱玻璃,几条小鱼在其中游弋。
它们生于何处?又是否知道自己被困在一个只有五十厘米宽的水族箱中,却误以为那是真正的汪洋。
自己还能去哪里?自己哪里都不能去。辛爱路是徐运墨的避风港湾,也是他的海上囚室。他就此留下,为99-1号取名涧松堂。郁郁涧底松,郁郁不得志,这一留就是五年。
夜更深了,徐运墨体会到初秋晚风的威力。他走出太远,周围景色轮番变化,此刻极度陌生,但生活每处都是相似的:晚市时间,路边小炒店人进人出,热火朝天地运转着,白雾、香料的气味以及喧嚣声连绵不断。
想吃饭的时候,每个人总能找到去处。城市另一端,也有这样一家店,好像还在亮着灯等他。
徐运墨回头,重新开始走,这次是踏上归途:他想起昨天剩下的菱角,夏天梁说好要给他煮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