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会上有不少女人,全巴黎的高级交际花都在这儿了。格调已经消解了这份工作原本的秽亵与不体面,西园寺对此并无任何不适且习以为常——他自己就全靠艺妓小妾当家呢!
衣香鬓影如沙过筛,他痴迷地看入了神,到最后已经浑忘了要“找人”而不是“猎艳”,尽管相比于温顺可人的日本女人,他不太喜欢欧洲女人,觉得太硬,但这并不妨碍他就着美色、不知不觉将一整杯酒都喝完了。
酒会上没有一件玻璃或者陶瓷器皿,库房特意翻出来的金银器据说最早能辗转追溯到阿格拉大王时代,这当然是为了防着日本人,怕他们一个激动当场死给满堂英杰看。
很合理,据他所知,使团里几个藩士出身的随员的确打算着,如果他这边进展不顺,就血溅五步。
西园寺侯爵举手向负责倒酒的侍从示意,正看到一个娇小玲珑、女佣模样的年轻姑娘从侍从身后转了出来——凡尔赛宫有专门修给仆从通行的夹道。那是个亚裔,西园寺有些惊讶,很快他发现那姑娘竟然长了一张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日式面孔!只有高傲的西方人才会弄不清东亚各国,因为他们不了解也不在乎,其实明明就不同!
比如日本已经文明开化,民众眼里就更有神采一些,西园寺想。这张脸真的是……太眼熟了!花街上三三两两经过的舞子,神社里虔诚参拜的町娘,大内里从容答歌的女房……安在哪个身份上都合适,或者说,他能从这张脸上看到任何一个日本女性的某种特质,这使他由衷地感到亲切。
但女孩并未注意到他的凝视,西园寺只好借着倒酒向侍从打听:“刚才那个姑娘是什么人?她是亚洲人吗?”
侍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法式英语有些难懂:“她叫藤③,是玛塔·哈丽小姐的女仆。”
藤!
西园寺紧紧捏着银杯,这无疑是个日语发音!
在小费的鼓励下,侍从很快就透露了更多关于“藤”的信息:孤儿,大概二十出头,马赛港口贫民区出身,说是女仆,其实更像“经纪人”,还与其他数个高级交际花都保持着同样的关系,堪称年少有为。
至于国籍,嗐,其实没人在乎,歧视黄种人时无论哪国都一样。但她自己坚称,或者说,是打心里认定了,她有日本血统。但这也无所谓,没人在意,这里又不是英国。
西园寺马上就理解了“藤”的身份——拥有多家置屋的年轻女将。这类人虽不起眼,但暗处的能量大得惊人,没有谁比日本人更明白的了。如果眼前这些与各国要员谈笑风生的漂亮女人都归“藤”管辖,那么……
貌不惊人的藤小姐很快被请到了一处僻静的阳台上。她甚至没有遵循社交礼仪穿晚礼服,因为没必要。西园寺不得不承认,这张脸虽然很亲切,却并不美丽,人们或许会喜爱她,但那种喜爱并不关联到肚脐以下。哪怕高级交际花对“美貌”的要求并不算高,但藤也并不达标。
她脸很方,但又有一只还算秀气的下巴,下颌不得不紧急拐弯,使她的脸呈现出某种滑稽的六边形,正面看脸很短,侧面看又很长;鼻头毫不精致,显得蠢相;眼睛平平无奇,但这种平平无奇同其他器官相比却又很仁慈,何况她一双笑眼还算动人;嘴唇是那种最没形状的扁窄唇,像一条干瘪的死泥鳅,微微有些发青,很好,是泥鳅腐烂了。
“原谅我这么晚才向您致意,藤小姐。”西园寺彬彬有礼地说,对日本女人没必要这样尊敬,但此时此刻他还不能拿她当日本女人,“多谢您出手相助。”
藤一愣,似乎想不到他会这么早发现。“您太客气了。”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为了我的国家。”
“恕我冒昧,藤这个名字是谁给您起的?”
“艺名而已,当然是我自己。”她笑了,毫不怯场,“您也可以叫我‘让娜’。”
“为什么是‘藤’呢?”
“发音简单啰,我倒是想叫‘紫’,可惜对法国人来说太难,他们也不懂这个典故。”藤无奈地耸了耸肩,“还有就是……我有件小玩意儿,我想那大概是我父母的旧东西,上面就画了一枝藤花。”
西园寺打从心底里感到喜悦,为本国文化在异国他乡竟然有如此的向心力,一位从未踏足东瀛的孤儿,竟然也这样强烈认同自己的身份。他怎么能不自豪呢?放在以前,只有中国文化才拥有这样的本事。
“或许可以让我看看?如果上面有家纹,我们也就能大致知道您父母的身份了,藤小姐。”
“您想离开凡尔赛?”藤敏锐地问。
“困兽之斗的确毫无意义。但我的心意是真实的,我想帮助您,藤小姐,就当是为了报答。”
“东西可以送来,我也会尽力帮您斡旋。”
西园寺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称赞于她的聪明,这也是干她这一行的入门条件。就是为人说话太过直白,没办法,谁让她在错误的土地上长大?这一点藤不如阳晖楼的妈妈阿尚,那才是真正的“含而不露”,让人如沐春风。
交易谈讫,他们也没有继续躲着人的必要,尽管风流韵事对男人而言并不算丑闻,尽管西园寺侯爵的年纪能当藤的爷爷,尽管藤的容貌也不足以成为绯闻女主角。她像个真正的女仆一样尽职尽责地推开了通往室内的玻璃门,窗帘一拨开,正撞上几个熟人。
意大利总理正和中方代表谈话,他的神情奇异,似乎既惊讶又惋惜,隐隐还有些开心。三方人互相吓了一跳,西园寺自忖方才与藤的交谈并没什么不可见人的,便挺起胸膛,十足体面地向着奥兰多微微一笑,颔首为礼。
看都没看中方的年轻大使一眼。
事实上哪怕是使团内部,在摒弃了所有感情成见之后,他们也很难相信正是中国人一手策划、炮制了这一切,那群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军阀有这个本事还能被欺负成那样?可中国人又的的确确是既得利益者……西园寺相信,此时此刻在霞关,首相的案头,一定放着一份开战的预案。
就算英国人发神经也没关系,他们能抢青岛一次,就能抢第二次。
“啊,藤小姐……”奥兰多却根本没注意到西园寺侯爵似的,他满面笑容地指了指身边从容倜傥的年轻人,“您一定得认识一下顾大使,他刚刚向我提出一个很有趣的提议,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