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还有别的,我想高贵的公爵小姐一定是太久没光临并不欢迎她的欧洲了。”债主冷冷地回答,“正常人都知道,一个德国人如果想要去英国,他可以直接乘船南下,而不是非要先来法国、再折返北上。你自己清楚德国有多少港口,怎么,伺候人的生活过久了,就忘了从前是怎么随心所欲了?”
千代已经生气了!哪怕这些话她只能听个七七八八,哪怕这七七八八里还有很大部分她不知道是在讲什么,可、可这人讲话未免太难听了,他是债主了不起吗?
“更何况,”债主忽然放缓了语速,“你以为我们是你们?我告诉过你,有些事你们干得出来,我们却永远都不会做。”
直子姬抖得更厉害了。“你设局骗我?”她终于有点生气了,声音轻而激烈,像舞台上簌簌抖动的金属片,“什么‘你们’、‘我们’的,我——”
“你只是太紧张了,也太敏感。”债主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哪怕是格林德沃,也不会觉得一个小党派的头头去趟英国有什么不对。只有你,盖——只有你,只有你会一见之下就觉得,是我们在试图操控这个关键人物,所以你一定要争分夺秒地抢回来——因为你就是这么对待别人的。”①
这两人说话一个比一个声音小,千代又要看演出,又要尽力分辨,根本忙不过来。可直子姬却再度沉默了,她垂头坐在那里,瘦瘦小小的一个人,看上去分外可怜。但债主似乎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如果千代没听错,他应该也没有进行什么道德上的评判,是直子姬自己心虚。
千代不得不接受自己所侍奉的主人不仅年纪轻轻经略政界,甚至还牵涉进一个很大的金融犯罪团伙里的悲惨现实,连带着她自己的腰杆都没那么硬了。什么西园寺家的姬君,什么从三位,这里是法国啊,人家又不认!该死的,皇太子是半路专列被炸了吗?怎么还不回来?
“你叫什么名字?”大概是她内心的挣扎已经具象到了脸上,引得债主又看了她一眼。可……可这难道是绅士应有的礼节吗?千代对西洋绅士的印象片片碎裂,当年她在前往分家侍奉直子姬之前得到了公爵召见,公爵都没这么生硬地问她名姓!
“千代。”她硬邦邦地说,为了这口气,腰板也得重新硬回去。
“我的侍女。”直子姬用一种宝爱且怜惜的语气介绍她,“她是一个发自真心的人。”
千代的脸“腾”的红了,被巨大的幸福感兜头淹没!
“她会是那个例外吗?”债主问。
为什么要这么问?
“不会。”直子姬毫不犹豫地说,指着舞台上尽情甩动长腿的康康舞女郎,“这是医疗关怀。”
“她看上去和树叶差不多大。”
“事实上,一样大。”直子姬甚至向千代微笑着点了点头,“所以她有,而旁人没有。”②
一定是说她得了小孩子才会得的猩红热吧?千代有些不好意思,总感觉直子姬是在隐晦地指责自己调皮捣蛋似的。
债主又不说话了,直子姬也不说话,千代赶紧多看了几眼舞台上,直到一曲跳完,他俩还是这么坐着。
“还没恭喜你,这么多年,你终于做到了。”
“这你也知道?”
“我还知道你离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嗯?”直子姬一愣,立即伸手指往酒杯里蘸了蘸,就要在桌上画什么。千代隐约觉得这场面有些眼熟,但债主已经一把握住了直子姬的手。
“喂你——松开!”千代低声喝道。
债主理都不理,仿佛能预判到直子姬下一步动作似的,将她的左手也控制住了。千代火冒三丈,起身就要去推他,债主却带动着直子姬的手肘一撞,将整瓶酒都推倒在了她身上。
“你的……武器呢?”趁着千代被满身淋漓的酒水弄得手足无措,债主紧紧地逼视着直子姬。
“没带回来。”直子姬突然不难堪也不心虚了,沉着地面向他,“一个都没有。”
“你真当自己是非洲人了?”债主突兀地生起气来,刚才的高兴来得快、去得更快,“那你应该把皮肤涂黑,而不是土地——”
“你怎么还在欺骗自己,西弗勒斯?”直子姬举起那只被用力紧握到泛白的左手,“那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是失灵,更不是我能力不足,我从来没想过要躲避,是我选择了不躲避!如果没有你……奥托他们会继续执行我留下的计划。”
千代正手忙脚乱地擦拭衣服,间或抬头看他们一眼,发现债主的神情仿佛要吃人一样。她从没见过那样难看的脸色,一般人气成这样早就发作了,譬如她的父亲大人,永山吉右卫门,估计现在正拿起那把祖传的打刀、叫嚣着要砍死谁再谢罪呢。
“你死了……”他轻声叹息,但那话怎么也都说不下去。千代心里正怪他口无遮拦,债主却接上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那样我就能见到你了。”
“见不到。”明明直子姬还是原来的样子,可千代总觉得、她似乎变得很冷酷似的,“别人也不是傻子,我怎么会留下这样的隐患?我死,也会以西园寺直子的身份死。”③
欠债还钱多简单的事儿,怎么老说些死呀活的?多不吉利啊!千代心中嗔怪,但好歹直子姬总算知道拿身份来压人了,等明天皇太子回来,这件事想必很快就能结束吧?
债主想必听懂了直子姬话语里暗含的威胁,他默默地坐在那里,整个人都仿佛要与台下的黑暗融为一体了。
“怎么了?”千代有点害怕了,悄悄用日语问直子姬。
“他拿我没办法。”直子姬有点悲哀、又有点轻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