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张简单的单人床,被褥叠得很齐整。她很窘迫地给女儿脱鞋:“不要蹭脏了。”
“脏了也不要紧,我送去洗就是。”他指着里面的卫生间:“有热水,可以洗脸,要是想洗澡的话,外面有行政浴室,刷我的卡就行。”
陈妙茵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酸,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疲惫的脸,头发乱糟糟地散在一边。她打开水龙头,热水一扭一扭地流出来,她伸手去拿香皂,忽然闻到极熟悉的气味,一股茉莉花的清香味道。
气味顺着鼻孔似乎就进了脑子,万千思绪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二十多年前她坐在单车后面,她在初夏的阳光中微微抬起脸来,闻见少年身上一股茉莉花的气息……
她猛然刹住了车,狠命往脸上搓了两把。热气把镜子熏得模糊了,可即使这样她也知道自己脸上的皱纹,眼睛里的血丝以及浑身上下的狼狈。
陈妙茵将头发紧紧地扎起来,走出卫生间。她将墙上的开关按了一下,却不料那是外面衣帽间的灯。冯时正在衣柜前面站着找什么,一下子眼前就黑了,他不自主地啊了一声。
她反应过来,连忙伸手去按,冷不防冯时手快,也赶到开关前面,两只手在黑暗中碰在一起,她的手极冷,他的手很热,两个人都晃了一下神,灯啪的一声亮了。
灯光有点刺眼,他们同时闭上了眼睛。他急忙转了身,开了衣柜,“我想着拿件厚点的衣服给你。”
衣柜里挂着十几件衬衫、夹克和西装,按照白、灰、黑的颜色归置,看上去极为舒适。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被血沫弄脏的大衣:“不用了,我回家洗。”
他拿了件羽绒服下来:“给孩子穿吧。今天很冷。”
她就抱住了,小声道:“谢谢,我干洗了还给你。”
他很严肃地问道:“孩子的癫痫病有多久了?去看过没有?我们医院的神经外科也不错的,或者我托人去天坛医院找专家。”
她叹了口气:“从三岁起就有陆续发作,美国的大医院也看遍了,国内但凡有点名气的,也带着去过。医生们什么说法都有,大多认为是良性的,十六岁之后就能自愈了。”
冯时的眉头舒展了一些:“那就好。平时吃什么药?”
“卡马西平,但用量不大。”
他点点头:“癫痫患者的家属是很难的,病发作在孩子身上更难。妙茵,我很理解你的感受。”
陈妙茵默默地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她很乖,我是她妈妈,什么都是应该的。”
冯时给她倒了杯水。陈妙茵将杯子捧在手里,转来转去,像是在拼命感受那点热量。她接着说道:“当然,因为这个病,家里头也不是没有压力。”
冯时心中了然,也不方便说什么,自己顿了顿,才说道:“你丈夫的事,我也问过一些搞法律的人,他们说可以争取缓刑。希望他迷途知返,好好照顾你和女儿,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跟他是夫妻,最好能自己单过,日子自在些。”
她笑着摇摇头:“他们是家族生意,同气连枝一块打拼出来的,独立是天方夜谭。年轻的时候不懂事,不知道结婚是两大家子人的事,后来才懂了。”
她轻轻摇了一下头,微笑着问:“你呢?你结婚了吧,我看这里打理得很好。”
“我啊,还没有。”
陈妙茵有点惊讶:“怎么会呢?你条件这么好。”
“没有很合适的。”
她就笑了:“冯时,要求不要太高。”
“我是个工作狂,除了手术、院里面的行政工作,就是指导学生。一年里头有半年,我几乎都住在这间办公室的,其他时间要么出差,要么开会。我扪心自问,别人找我图什么,永远不着家。”冯时自嘲地笑。
她却神情肃然:“我挺羡慕你的,有自己热爱的事业,能全心全意投入。”
冯时听出来这句话里淡淡的失落,“你也可以尝试啊。你当年成绩很好,经常说要做个世界闻名的设计师。”
“你还记得呢,这么多年。”她回想了一下:“我都四十了。”
“多久都不晚。现在北京的人均寿命都八十多了,四十也不到一半。你女儿会好起来的,她以后会上中学、上大学,总有展翅高飞的一天。你总不能……”
“我不能像老母鸡一样地护着她。”她很温柔地笑了一下:“是的。”
忽然手机叮铃一声响,她看了眼屏幕:“司机来了。”
他会意地点头,“我送你俩下去。”
她们母女俩上车走了。冯时进了办公室,看着外头的万家灯火。今晚是跨年夜,许多摩天大厦都有灯光秀,彩色的灯柱转个不停。他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忽然在洗手台的一侧瞥见一根头发。
头发很长,当然是她的。他忽然童心大起,将那根头发绕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在手指肚上绕成一个结。绕到后面,他忽然发现,原来有五六毫米的一段是白色的。妙茵的头发是染过的。
后海的湖上结了冰,岸边走来哈着气的小情侣,手里拿着细细的烟花棒。
酒吧街人潮涌动,这家“Yesterday”里也是挤满了人。舞台上换了一支摇滚乐队,唱着节奏鲜明的歌曲。谢碧陶淡定地拿着一杯橙汁在喝,不断有人问道:“小姐姐,请问你对面有人吗?”
“对不起,我在等人,他马上就到了。”
不一会儿,一个前额略有些秃顶的男人就挤了进来,忙忙地在她对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