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湄听罢,这才想起这回事来。先前在卉香山庄时,许问涯便提过此事,她彼时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不想现而今他又旧话重提,且颇有强调的意味。
这确实是应当应分的,可云湄又不是宋三本人,哪里能够给予他一个真心的承诺。说起来,总有几分心虚在,因着怕被他瞧出端倪,只好调开视线,清浅地嗯了一声。
没承想今夜的许问涯额外反常,云湄只觉自己转过脸没多久,又被他捏着下巴扭了回去,点漆的眸子直视她的眼睛,道:“答应我。”
这一次,失了他面对妻子时惯常会用的请示语气,没有“好吗”、“可以么”,只有“答应我”。
云湄觉得怪透了,长睫疑惑地扑闪着说:“在卉香山庄的那一趟,我不是答应过郎君吗?”
对于这些转瞬而过的旧事,许问涯却记得十分明晰:“你没有。”
云湄终究被他盯得心虚,含混地说了句:“那我现在答应了。”
许问涯道:“你现在是漫应,不走心。”
云湄只好尽量真诚地粉饰道:“随郎君祭拜生母是我合该做的,我只是困了,才显得不那么郑重。”
许问涯就着这个姿势,指腹在她面颊上擦过,有一搭、没一搭。在他的沉默里,气氛无形中走向了僵持的张弓之势,而他始终谛视着云湄的双眼,不知在沉吟些什么。半晌,他才放开她的脸,将人圈进怀里,低低耳语道:“我相信娘子的千金之诺。”
他微微翻过身体,搂住她的后脑,令她睡得安稳些,末了,几不可闻地说了句:“……不要让我失望。”
这夜话交谈到现在,云湄早便困极了,这一声又低得极其缥缈,她在席卷而来的黑甜乡里浮沉,听得迷迷蒙蒙,恍惚如梦。
***
万贵妃的整寿筵设在金秋的最后一天,皇帝为她营建的章仪台也于五日前竣工,时下宫门大开,使臣络绎,还有官人与命妇专程往章仪台敬献叩拜,为圣眷正浓的宠妃预热寿宴。
翌日许问涯醒转,见云湄横竖居家无事,便拉着她出了一趟门子,入宫走一遭,回程时顺路往明珰楼验收头面。
因昨夜云湄说坐在家中平添闲愁,许问涯的本意是趁自己述职,让云湄跟那些个围着章仪台听风听水的命妇们交际一番,以此开阔心境,却不想恰巧击中云湄的雷池——她不是很想入宫,能避则避。
可这话不能当面说,坑是她昨夜自个儿挖出来的,眼下反复推拒,显得欲盖弥彰。只好硬着头皮梳洗上妆,随许问涯入了趟禁庭。
幽州局势复杂,许问涯昨夜携带机要秘密回京,知晓他行踪的除了心腹副手,只有夜半乍醒、目睹他躺在自己身畔的云湄。若不是全昶带来的讯息,许问涯不会陡然与她断信,甚至会明言自己哪日能归家,而不是笼统地说个大概。
但云湄这厢呢,自然不会因这番试探,而做出什么令他感到失望的动作。毕竟她只是替嫁,远还没到细作那个层面。
而兴许是自小便出入宫掖、沾惹权斗,许问涯习惯将事情往复杂了剖析,在全昶将新消息带回来之前,他一时没能勘破宋府的动机。
这个妻子真真假假,犹抱琵琶,事情的真相其实呼之欲出,可每每即将触碰,他却莫名不愿去想太多,宁愿等全昶递回来一个令人安心的消息,让他现阶段的猜忌变得可笑,让他花整个后半生去弥补。
入宫的车马上,云湄察觉许问涯总是在盯着她瞧,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似乎带着审视和探究,又有几分挣扎与纠结,可每当她循着余光看过去,他的神色却没甚异常,闹得云湄只能疑心是自己思虑太过,从而看岔了。
及到昌华门外,各怀心思的二人前后下了马车,许问涯亲自将云湄送至章仪台外,冲她交代过回程的时间,便往帝王所在的拱宸殿去了。
云湄获悉他公务浩繁,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自行优哉游哉地随着人潮游逛,这宫廷洋洋大观,为万贵妃专程构造的章仪台更是步步生景,云湄正在一处楼阁里摸着壁画咂舌,却意外瞧见了鸣阳郡主。
因着早前留下的印象极好,鸣阳郡主一见她,熟得跟半辈子的挚友似的,也不消什么久别重逢的场面话了,上来就拉过她的小手,目光左右打量她的面貌,笑说:“果真是极受七弟娇宠的人物,你瞧你,比在娘家还容光焕发呢!”
许“宋”二人的琴瑟和鸣,在羽州那场大庙会便轰然传开了,风流才子与温婉丽人的佳话总是动听无匹,传得云湄自己都快信了,现下鸣阳郡主操着夸张的语调喁喁冲她说着,她倒也不臊了,只全程赧然笑着,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娇羞与欣慰。
说着,云湄问:“郡主此行入京,是来给贵妃娘娘庆寿的?”
鸣阳郡主怪道:“这么见外!得叫嫂嫂了。”
云湄从善如流地莞尔道:“四嫂。”心里却觉得有些拗口。
她其实有意回避这些称呼,譬如她从不喊许问涯夫君,而是带了疏离和提醒意味的郎君。
“欸!这才对味。”鸣阳郡主拍着她的手,一面与她在九曲八弯的回廊里徜徉着,一面闲侃道,“可不是吗,贵妃娘娘这寿宴声势造得恁大,不光咱们大蔚州州都得来人,你且瞧,还没到年末呢,那些番邦附属就陆续入关来祝寿了。至时候年关又得跑一趟,也不能嫌麻烦,谁让人家是极盛的宠妃呢。”
云湄听她话里话外仿佛不大赞成的模样,转念一想,也是,叶皇后那厢门庭寥落,万贵妃却举国欢庆,前者卷入巫蛊之事,十之有九便是贵妃的手笔。毕竟是曾经的婆母,在鸣阳郡主下堂后又放言将她当做亲女儿瞧,给其提供庇护,时下的冷落局面,鸣阳郡主瞧了,自然是不大舒称的。
云湄正想开口说些应景的慰藉话,袖笼之中却音波隐传,她眉心蓦地一跳,千般愕然在胸腔里飞速流转——这可是宫禁!他是怎么进来的?
正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打发走鸣阳郡主,不远处的叠落廊上恰巧走下来一道着织金玄袍的身影,肩胛处龙飞凤腾,冕上垂珠琳琅,通身贵气煊赫,显是太子冠服。鸣阳郡主余光见了,疑惑瞧过去,神色当即变了几变,原本向来流利大方的一个人,此时破天荒地连说话都磕绊了不少,“呃……我、我得找个地方更衣,先行一步!”
说罢当即撤走。云湄立在原地愣了愣,顺着她适才的目光落点扭头一瞧,就见沿途的宫娥与命妇尽皆曲下身子纳福,内宦们持扇辟路,在廊道出口将龙章凤姿的太子引出来,而太子谁也不看,径自往鸣阳郡主离开的方向行去了。
袖中音波震颤,贝笛贴着手臂,不安分地跳跃着。云湄心惊肉跳,在原地埋首,死压着袖笼不敢作声。待得太子的仪仗走尽了,趁无人注意自己这厢,悄没声地出了回廊,沿着朱红宫墙隔出来的细窄甬道,沉默地快步前行。
这一路,一直走到宫禁边缘的一扇不起眼的掖门旁。此间人烟稀落,蔓草疯涨,像是荒废之处。旁侧的宫墙上傍着一座花木扶疏的小山,云湄晃着贝笛追寻,不一会子,便从老高的蓬蒿里蹿出个带着浓香的人影,足尖轻盈地在乱草尖尖上来回踩踏,便如此三两下自山上下来,最终挨到墙外,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隔着破洞与她两相对望。
云湄这才放下心来,“适才在章仪台听到音波,我还以为你居然能无声无息地进宫。说吧,什么事?”
“我能做到,只是不想打草惊蛇。”元狸似乎很久没有启用喉腔了,与她相视半晌,才艰涩地挤出了这寥寥几个字,咬词显得喑哑。待得妥善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后,他才又接了一句,“贵妃生辰,我会有动静,阿姊若在场,不要被吓到。”
云湄大为讶然,“难不成你真能出入宫禁?是拿那金牌与人合作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