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雪花积成了雪片,雪片垒成了雪堆。雪堆则一点点漫上他的膝盖,埋过他的腰腹。等不了多久,或许就会淹过他的胸口、脖子,向着他的口鼻拥塞而去。
纵然预料到了这不久之后的危机,他仍是一动不动,只默默感受着身上的雪。
每一片雪似乎都很轻,从空中打着旋地落下。
又似乎都很重,落在他身上,很快便被他身体散发的热气融化,化作了晶莹透亮的水,洇透了他还算厚重的衣袍,向着他的躯干缓缓渗透而去,叫本就疲惫不堪的身子一度处于被压垮的边缘。
而随之钻入他血肉,浸入他骨髓的,还有附在那雪水之中难以驱散的刺骨阴冷。
怎么会这么冷呢?
杨戬有些不解。
昆仑山,是传说中的仙山,无论是神话里的西王母,还是叫他来此拜师的玉鼎真人,都是居于这片山脉之上。仙人所在之处,不该是四季如春,永无冰雪的吗?
即便有,又怎么会这么冷呢?
这昆仑的雪是比万丈山峦更高的存在,自天空中飘飘摇摇洒落,经过了千万丈的高度才落在他身上。飘落时在人间浸染了这么久,竟都没染上一丝半点的暖意么?
或许是跪得太久了,杨戬的思绪已逐渐恍惚,零零碎碎的,不觉开始胡思乱想了起来。
说来也是可笑,他还继承了娘的神体呢,但不过才只跪了半日,竟就有些熬不住了……
明明他出门打猎时,就算追着猎物不合眼地跑个十天十夜,都不算什么的……
难道是这昆仑的雪有什么玄妙,专门将人往死了埋?
还是玉鼎真人为了出他当时不愿拜师的那口恶气,所以刻意降下这雪来惩戒他?
盛满了雪的羽睫轻轻颤动,将细碎的雪粒都落下去,与身前埋过他腹部的雪堆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丝毫区别。杨戬目光垂落在那片冷漠得一般无二的雪色上,近乎麻木地想——早知道,当初就不拒绝他了。
若是那日他当场拜师离家随他上了昆仑山,或许就不会给家人惹祸。
又若非他当日将玉鼎真人气得狠了,或许今日也不会被他要求跪在这里,直到自己让他看到拜师的诚意后,才能请动他出山……
桃花眼中涌上丝丝点点的水色,混合着跌撞入眸冰寒刺眼的雪色,将他的黑瞳洗涤得更清透澄澈。
可与那日同小草作别时的痴心深情不同,与平日在家中同兄妹嬉戏时的灿漫狡黠不同,此时此刻,这双桃花眼中溢出的,却是一阵阵深切的绝望与悔恨。
——那绝望叫他眼中几乎要凝出一杆荡尽风云的枪来,可那悔恨,却叫他的那柄枪调转了方向,几乎要向着他自己狠狠刺去!
……
昆仑山下大雪纷飞,玉虚宫内却是四季如春。一座由各色玉石搭建而成的宫殿坐落在一处幽静山谷,其中繁花似锦,铺陈过青玉地面宛若花缀绿野,温泉潺涌,流淌过蓝玉池塘恰似白浪浮海……
殿里更有融融暖意,熏得人不觉昏然欲睡。
花丛前,池塘边,翠色玉桌边,正有两个道士打扮的人对坐饮茶。
清虚道德真君远远瞥了眼山下那道渺小又落魄的身影,长叹一声放下白玉盏,窥着玉鼎真人平静的脸色问道:“师兄,你定要叫这杨戬跪在山下,就不怕他一怒之下转身而去,不再拜你为师?”
说是问,实则是劝。
他对自家师兄的脾气深有了解,若只说那孩子会受不住天寒地冻之苦,未必能叫正在气头上的师兄心软松了口。
故此,念及那日师兄从杨家回来后铁青的脸色,在杨戬狂奔而来哭喊着拜倒在山门下向师兄认错时,他也并未立刻求情,总要让师兄先出了这口气才行。
只是如今已大半日了,眼看着杨戬就要被昆仑雪埋成个雪人,感应着他越发虚弱的生机,清虚道德真君是坐不住了。
昆仑山设有阵法,落在凡人身上的普通凡雪尚可能会使其寒气入体一命呜呼,落在杨戬这半人半神生灵身上的雪,就更为冷冽了。
偏偏他空有半个神体,却没有修行过,哪里受得住呢?
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之色,他想着这么大半天了,杨戬又已如此凄惨,师兄再大的气应当也消了。
此时劝他,或许能叫他饶了杨戬。
果然,坐在他对面的玉鼎真人冷哼一声,脸色较之杨戬扣门时缓和了许多。
只是念起那日他和云华对自己的怠慢与抗拒,那是他修行以来从未有过的待遇,他不由又怒气未消地嗤笑一声:“呵,他当日如此轻慢于我,不过跪了半日,这就受不住了?”
“再者说,此时是他要求我救人!既然要求人,那就该拿出个求人的态度!”
“咚”地一声重重放下玉盏,他挑眉道:“他若连跪个一日都跪不住,那他求我救人的诚心,可也太轻了。”
闻言,怕是自己火上浇油了,清虚道德真君连忙安抚道:“师兄莫气,我看他是真心实意来求你的!你想想,当时你一出现在山门前,杨戬他可是二话不说就跪下对你磕头的!”
“他不也说了,只要你帮忙救了杨舒,那他从此做牛做马,任你差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