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行至营前,叶景策翻身下马,刚落脚在地上,军队便被营中将士簇拥着包围。欢笑声中,叶景策下意识向洛子羡的营帐看去,见那营帐立于人群之外,帐中火光熹微,竟显得格外安静寂寥。
他以为他已经愿意放过那些人了。
拨开人群,叶景策径直走向洛子羡的营帐,帐中一点声音都没有,和热闹喜悦的大营犹如两个被隔绝开的世界。
他不知道掀开帘帐会看见一副什么样的场景,甚至没想好同他的第一句话说上什么。
他只是下意识地走过来,恍惚地听着士兵的通报声,然后听闻帐中传来男子的声响。
“阿策,进来吧。”
掀帘走进,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叶景策皱眉看去,只见帐中昏暗,燃着两盏微弱的灯火,幽暗的主位上,他辨不清那人的神色,却能敏锐地察觉到那人身子懒散,是在强撑着面颊盯向他的。
帐中寂静得可怕,酒气辛辣浓烈,叶景策静静望着那高位上的男子,片刻,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总叫人辨不清是真是假。”
这话似乎也只是无意识出口,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最先说出口的竟会是这样一句话。高位上似有低低的笑声传来,叶景策抬眼看去,见洛子羡的眼中噙着疲惫笑意,语调轻飘飘的,像裹了棉絮。
“我待你,自是真心。”洛子羡痴笑着放下酒杯,叶景策深深沉下一口气,静默道,“不问问西线如何吗?”
“阿策,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洛子羡声音淡淡,叶景策苦笑出声,“所以你对如今的结局很有把握,你确信不会有人活着回来,对吗?”
“他们是谁的弟子,该不该活着回来,阿策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清酌已沉寂数十年了,他若真有反心,早早便会相助于梧国,何至于今日仍旧隐姓埋名!”
“他没有反心,可他能保证他的弟子没有吗!就算他的弟子没有,他能保证他的徒子徒孙没有吗!”洛子羡闻言冷笑起来,持杯一步步迈下台阶,慢条斯理地将酒杯递去后,抬眼,冷寂的眸光紧紧盯着叶景策,“阿策,你也看见那日温良的驭鸟之术了吧,若我没猜错,你应当比我更清楚那技法最初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技法,本是是军中与埋伏的细作联络时使用的,当初大昭与梧国开国战争时,你们叶家没少吃这技法的亏。”洛子羡微微抬眼,盯着叶景策慢声道,“阿策,谁敢保证他日,怀有这技法的人,不会再次相助与敌军?再次相助于梧国?今日他们之中有出卖我军的叛徒,有与我等为敌的林行,他日便可能涌现更多试图搅弄风云之人!”
“所以你不光杀了祝无声等人,就连鸿鹄堂的那群孩子也一样下了死手,为的就是斩草除根,断绝一切可能。”叶景策抬眼看去,一字一句道,“可是洛子羡,那群孩子才多大啊!他们不过是想看一看战场,想将来建功立业,守家卫国,你何故于如此!”
“但你也不能确定他们之中是否有人已经学了那些技法,也不能确定他们将来是否有不臣之心,不是吗?”洛子羡垂了垂眼,叶景策气极反笑,“就为这一个可能?”
“对。”洛子羡嗤笑一声,“就为这一个可能。”
帐中安静一瞬,灯花炸响,光影摇曳,帐外的笑语声一阵高过一阵,帐内却是压抑至极,烈酒的气息浮动,争吵声留有余韵。
“阿策,你应当明白,我不会给大昭留有任何隐患。”洛子羡缓缓转过身去,声音低微,像是呢喃,“今日是放弃她,放弃他们,明日或许是放弃哪个亲人,哪个臣子,只要是对大昭有利,我什么都可以割舍,哪怕我自己,也一样能够摒弃。”
颀长的身影隐没在暗处,洛子羡抬脚,一步一步地向高位处迈去,黑金色的外袍在烛火下发出星星点点的碎光,他沉默的,孑然的背影忽然让叶景策觉得陌生,似乎在他的印象中,这人该是穿着身月白色的锦衣,摇着把招摇的扇子,清风霁月地对着人笑。
“阿策,明日陪我去郊外打马吧。”
“阿策,你见没见过兵部尚书家那儿子啊,哈哈哈哈,笨得好笑,昨儿见我一口一个三殿下,那态度恭敬得我都不忍心骂他,谁跟老三那蠢货像啊!”
“阿策,阿策,鸿运馆出了新酒,我请你去喝,怎么样?”
……
无数纷杂的,少年的声音充斥在耳边,叶景策缓缓抬首看向面前高位处站着的男子,他的半边身子隐匿在阴影中,神色疲倦又寂寥。
片刻,叶景策苦笑一声。
“殿下,会是一个很好的君主。”
“那你呢?”洛子羡静静开口,抬眼凝视过去,“你会是一个忠心的臣子吗?”
光影斑驳,明暗交织,熹微的烛火映在男子的脸上,长睫在眼中落下一片阴翳,叶景策静静盯着他的面容,半晌,在一片诡异的寒凉中垂了垂眼。
他们之间是割舍不断的年少情谊,是经年累月的并肩作战,是报仇雪恨的共同志向。
所谓大局,是在他们选择站在同意阵营的那一刻开始,就再无法背弃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