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不姓‘蒋’了。”
与院里的两位领导谈完话,盛宁决定拜访一下周省长。接到调令前,他已经凭借胡石银那里得来的线索,找到了洪兆龙放高利贷的犯罪证据,正打算以此结合泰阳坪工业园区一案,继续往下深挖黑社会与国家银行的勾结内幕。他手头的关键证物是那件检察衬衫,上有周晨鸢亲笔签名的证词,遑论公检法,哪个有心袒护的领导见了都犯愁。其实案子很小,小到远不足以惊动一省之长,但因为口供来自他的亲儿子,盛宁这个小小的侦查处长便获准了去省委大院坐上一坐。
仍是雨天,瓢泼大雨敲打人间,错杂而响亮。连月不见太阳,整个洸州都散发着一股恼人的霉馊味儿,便连那几栋红瓦白墙的干部小楼也在风雨中颓然兀立,边边角角都有斑斑霉渍。
过了保卫与巡逻的警卫这关,盛宁来到周宅门口,按响了门铃,却差不多等了近四十分钟,才被帮佣阿姨迎进了大门。
换了鞋,走出玄关,不料方兴奎先他一步,正与周嵩平在大厅里饮茶对谈。以这知天命的年纪来看,两位领导都称得上儒雅周正。只不过方兴奎偏瘦,身段保持得更好,周嵩平倒不像个“习舞”之人,身形稍显松懈。
“周省长,方市长,我来晚了。”明明是被刻意晾在了门口,盛宁却倾身低头,表现得十分谦逊。
“小盛,来,坐这儿。”说话的是方兴奎,见盛宁手边除了一只检察公务包竟什么上门礼也没带,不由腹诽他没礼貌。
“这就是你们洸州的检察之光?”两人之前并未见过面,但周嵩平对这位洸州政法系统里的大红人耳闻已久,冲方兴奎笑笑道,“我听晨鸢也提过。晨鸢打小被惯纵坏了,对谁都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唯独对小盛是赞不绝口。”
面前一张紫檀茶桌,上头摆着一盆观赏竹盆景。这竹子叫佛肚竹,顾名思义,茎似佛肚,叶若镰刀,一高一低的两株竹子植在盆中,造型颇见趣味,显是经过了精心的制作与裁剪。但盛宁的注意力却在这墨玉花盆上,盆景里头还点缀着玉雕的小佛像,显然,竹子观赏价值高,花盆价值高,这礼送得倒巧。
两位领导面前各有一盏清茶,周省长却没有为他倒茶,身为下属与晚辈的盛宁默坐不动。
“小盛,你觉得这竹子怎么样?”周嵩平也不看盛宁,顾自饮茶,说,“你们兴奎市长是‘好竹之人’,我也想攀攀风雅,便请他为我栽培了这一盆——”
正说着话,一阵冷风扑打窗门,周省长忽地咧嘴“嘶”了一声。
盛宁以前偶听沈司鸿提过,周省长年轻时练舞摔裂了半月板,一到雨天便会发作,想来随着年龄渐长,只会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于是他从公务包中取出了一剂独家秘方的骨痛膏药,双手敬在了紫檀茶桌上。
“我带了件东西,虽不及方市长的竹子高洁风雅,但猜想周省长可能用得上。”见两位领导均露出不解之色,盛宁补充道,“我姐姐是舞蹈演员,练舞受伤是常有的事,所以久病成医,知道使用什么药物最能缓解疼痛,我也跟着她学了一点。”
见帮佣阿姨走来要接他的膏药,盛宁又面朝周嵩平道:“还是我替您敷吧。这药膏敷上后需要适当的揉搓拍打,才更有效果。”
周嵩平坐着没动,盛宁便径自起身来到他的身前,二话不说屈膝落跪,小心卷起对方的裤管,将那剂膏药撕开敷贴于患处。他拿出对待姐姐的那份专注与细心,轻柔按摩,以掌心的热度促进药力扩散吸收。
便连见惯了官场阿谀之风的方兴奎都忍不住悄悄瞟了盛宁一眼,心道,这眼高于顶的小子还真跪得下去啊!偏偏这跪的契机也妙,虽是屈膝示弱之举,却又是为人治伤,名正言顺。
只感一股暖洋洋的热流自膝盖传遍全身,周嵩平久被膝伤困扰,这一下伤痛大幅缓解,不禁满足地闭目哼吟,还批评起了方兴奎:“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总搞些拉拉扯扯、大吹大擂的无用功,要像小盛这样,踏踏实实急人所急,小事更见真心。”
周嵩平面前,方兴奎诺诺称是,但心里对这个抢了风头的小年轻很不满意,便故意说:“周省长,盛宁就是太踏实了,省里的商调函都要发了,他却非不肯离开一线,我认为年轻人还是该去不同的岗位上都锻炼一下,博采才能成长么。”
“小盛,你先起来吧。”周嵩平瞧出方兴奎心中不满,却没接这茬,只对盛宁说,“我刚刚在听你们兴奎市长汇报情况,这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雨,昨夜里金乌山莲华区那边发生了山体滑坡,泥石流埋了六个人,都说是我们炸山挖隧道造成的。这波舆情我很关注,你有什么看法吗?”
“传媒学上有‘24小时黄金法则’一说,一夜已经过去,好在现在还不算晚。”盛宁重回座位,看了看自己腕上那块欧米茄表,又微微颔首道,“去年爱河大桥坍塌的事故给了我一点启发,权力无法控制谣言,因为谣言本身就是一种反权力①,所以堵不如疏,疏不如引,我建议通过新闻媒体、门户网站以及我省发行量位居前三的三类报纸及时通报灾情与搜救进展,公布善后处理措施,缓解公众恐慌情绪。同时密切关注网络舆情,一旦出现不实消息,第一时间联系网站工作人员处理并视后续发展由官方出面辟谣。除了理性应对舆情,也要擅打感情牌,谣言的传播就是利用了人们最脆弱的心理和情感,谣言的凐灭也当如此,我认为此次灾情通报应该重点突出消防官兵徒手刨土施救的画面,新闻里一双指甲翻飞、血肉模糊的手比洋洋洒洒一篇政府报告更能展现我们的责任感和行动力。”
三类报纸指的是党报、都市类报纸、专业性报纸,周嵩平有些惊讶地问盛宁:“你能准确说出我省发行量前三的三类报纸?”
盛宁张口即来:“党报党刊前三是《人民日报》、《求真》杂志、《光明日报》,都市类报纸前三是《南城周刊》、《南城都市报》、《洸州晚报》,专业性报纸有《中国商业报》、《南粤科学报》和《企业家日报》。”
“老方啊,你能马上说出来吗?”见对方一时答不上来,周嵩平对盛宁的心细如尘更觉满意,又隔空点了点方兴奎的鼻子,“你们洸州的检察之光真是名不虚传啊,这一来就把你这个市长给比下去了!”说着,他终于亲手给这位年轻人泡了盏茶:“来来来,小盛,尝尝这安溪的铁观音。”算是初步把他看作了自己人。
三人边喝茶,边畅谈全球局势的纵横捭阖,忽听又是一阵疾风咚咚咚捶打窗门,周嵩平看了看盛宁,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好风凭借力。”
这句诗还有下半截,但“青云”二字太显功利,盛宁没露峥嵘,反而轻吟一句:“好雨知时节。”
好雨会择良辰,择良辰则意味着识时务,这年轻人打从一进门,就是一副欲明确站队的样子。周省长垂目抿了口茶,突然问:“小盛,你今天拜访我,不是来跟我谈时事的吧?”
诸如方兴奎、段长天之流一定没少在周省长面前指摘自己是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功利主义者,盛宁却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劣势,反倒更像助力。他不再做声,只在举杯喝茶间以眼梢轻瞥一侧的方兴奎,意思是余下的话只适宜两人对谈了。
“那么,周省长,我就先告辞了。”方兴奎擅于体察周嵩平的意思,起身便走。
帮佣阿姨送方兴奎出门,明白领导有事要谈,也懂事得没再回来。诺大一个客厅,就只剩下盛宁与周嵩平两个人。
盛宁再次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件衬衣,直截了当地说:“泰阳坪工厂的拍卖流程,虽有瑕疵,但总体还算合法合规。我与周公子同被拘禁,他在受着伤、人身权利又被侵犯的情况下作出这番供述,本身也不作数,不如就把这所谓的证物‘物归原主’吧。”
周省长微笑着接过盛宁手中的衬衣,看也不看儿子的笔迹就弃在一边,显然是嫌他拿出的这份诚意分量不够。
“还有,前阵子在家中整理,无意间拾到了一件东西……”说着,盛宁又从自己的衬衣胸前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小玩意儿,再次敬在了茶桌上,以指尖轻轻推送给了周嵩平——
竟是一枚U盘芯片。
“这里面的东西……你看过吗?”瞬间就猜到了这枚U盘从何而来,周嵩平眼神一暗,字字紧逼。
“没有。”盛宁答得平静。
“既然没看过,为什么会想到拿给我?”周嵩平细了细眼睛,以他的深谋与老辣,再用最挑剔的眼光去探察与剖析,也看不出对方这话是真是假。
“因为这是沈秘书一直在找的东西。”盛宁答得依然轻巧,目光先落在了那盆苍翠欲滴的佛肚竹上,又抬眸正视身前的男人,“竹虚是我师,周省长一直都有诲人的胸襟与惜才的雅量,以前很关照我的姐夫,我希望我也能有这个机会受您指教。”稍一停顿,补充道,“我的身体情况确实欠佳,中毒的后遗症也不可逆,一旦我自己感觉到力不从心,或者领导认为我执行不力,那时候我一定服从上级调令,听从一切安排。”这番话几乎就是给了周嵩平的一颗定心丸,他盛宁一旦如孙猴子不听话,自然能再以“健康原因”被压回五指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