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谢定夷就是三月燎祭的合宫夜宴了,凡是正在梁安,品级也够的官员,全都需要在燎祭前夜依旨携家眷入宫,以示君臣和乐之意,沈淙身无官职,只能以宿家主君的身份同自己的妻君宿幕赟并肩坐在一起。
左右都是宿幕赟的同僚,他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但都端着挑不出错的浅笑同对方寒暄,很快后宫的侍君们也从殿后陆陆续续地入了席,沈淙抬头看了一眼,武凤弦正披着件墨绿色的披风坐在四轮车上,被人安安稳稳地推至席间。
说起武凤弦的腿疾,那也是朝野内外人尽皆知的事了,据说是当年随着今上征战四方时为护主才受的伤,事后今上为了褒奖他曾想要给他赐爵,他却对陛下诉了衷肠,情愿舍下高官厚禄,入后宫终身侍奉,从侍君到贵君,他不过用了短短六年时间,可见陛下对他怜惜之深。
“武贵君倒是难得出席这种场合,”一旁的宿幕赟同他随口闲谈,饮了口茶水却没听见回应,扭头一看,见他直直地望向武凤弦那边,不解地问道:“静川,你在看什么?”
沈淙收回视线,也举起一杯茶水置于唇边,轻声道:“无事。”
半刻钟后,御驾总算行至,侍从站在上首高唱,阶下的官员侍君纷纷噤声跪地,行礼道:“陛下万安。”
金砖触首,不得召唤便不能抬头,沈淙默默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好一会儿才听见上方传来一句淡淡的:“起来罢。“
侍从替她高声道:“兴。”
沈淙理顺衣摆坐好,听着她的声音从又高又远的御座上传来。
她在这等宫宴上向来不爱长篇大论,只道明日燎祭,今夜君臣齐聚以示安乐,大家尽兴便好,言罢就抬起酒杯一饮而尽,随着众人跟着举杯畅饮,丝竹管弦之声缓缓响起。
宿幕赟向来闲不住嘴,喝了两杯酒就开始同沈淙闲聊,小声道:“往年这日子都是跟着家里过的,燃个火堆便罢了,还是第一次这般隆重。”
沈淙道:“嗯。”
她早已习惯沈淙的惜字如金,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下说,道:“燎祭的许多旧俗我都不大清楚,前两日听礼部的章大人聊起,说是还要当场卜国运,是真的吗?”
“往年会,更年号后就废了这项。”
“……也是,”宿幕赟道:“陛下可是八岁就下了更名诏的人,想来也不信……”话说到一半,沈淙就剃过来一个冷冷的眼神,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咽下后话低头喝酒。
“宫宴之上,注意分寸,”议论天子已是不敬,更遑论在这种四面透风的场合,沈淙见她如鹌鹑般低下了头,收回目光冷言道:“就当饶我一命。”
宫中的歌舞并不无聊,几乎每次参宴都有什么新花样,众人都看得高兴,几杯酒下肚就放开了许多,但沈淙一向不喜饮酒,宴至中途,一旁侍酒的宫侍都没派上什么用场。
见一旁宿幕赟还要为自己倒酒,沈淙不太赞同地点了点桌案,提醒道:“明日还要上山,少喝。”
“哦、好。”宿幕赟依言松了手,转而去拿盘中的瓜果,一旁的同僚见状,含着笑意调侃道:“宿大人与夫君感情和睦,羡煞旁人啊。”
听到这话,宿幕赟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咽下口中清甜的果肉,连声道:“哪里哪里。”
她和沈淙的关系不足为外人道,偶被点破,竟还有些无措,沈淙便亲自拿起酒壶替她斟了一杯酒,示意她举起来和人相碰。
这边觥筹交错,那边殿中的歌舞也唱至了末尾,伶人们挥着衣袖,如风中的花瓣一般翩然散去,沈淙趁着这间隙掀起眼皮向上看了一眼——上首那人穿着广袖玄袍,本该气势威赫,可现下却没什么仪态地撑着自己的下颌一杯杯地喝着酒,连他这个距离都能看出她在百无聊赖中所衍生的那丝不耐来。
“陛下,臣侍敬您。”
说话的是江仪卿,也是现如今后宫中为数不多有名有位的侍君之一,见他起身,谢定夷也把视线落在了他身上,抬了抬自己的酒杯。
他仰头喝完,又道:“明日燎祭,该是阖家团圆的时候,臣侍新学了一首曲子,想趁着这个机会献给陛下,不知陛下是否愿意一听?”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这是有备而来,但谢定夷只是撑着脑袋微微直起了身,淡声道:“唱。”
江容墨立刻笑开了,示意侍从将一早准备好的筝拿上来,坐在席间摆好了动作。
——他又不是伶人,定然不可能到殿中间去献唱,坐在自己座位上随手一弹,也更能拿捏那份恰到好处。
沈淙垂下眼睫,望着杯中左右漂浮的茶叶。
他轻弹小调,试了试弦音,见无错后便仰头对谢定夷露出了一个明艳的笑容,启唇轻唱道:“霭霭停云,徘徊南陂,翩翩飞鸟,戢羽寒枝。之子于征,青骊欲驰,我执其辔,薄言止之,风驰何急,云散无依,瞻望弗及,中心怛兮……”
宿幕赟听了片刻,见今上似有所感,小声问身旁的人:“这歌我怎么没听过,是宫中新编的曲子吗?”
沈淙头也没抬,道:“是边塞的离歌。”
宿幕赟了然,咕哝了一句:“离歌么?那怎的唱得这般温柔小意。”
是太过温柔小意了,这歌他听谢定夷唱过,彼时她只是拿着草丛里捡的石子当鼓点,随手敲来也唱得大气磅礴。
江容墨的声音继续道:“霈霈时雨,暗彼郊墟,漠漠平皋,烟失归途,我有孤翼,不能奋舒,君有兰枻,中流容与,波横涿水,雾隐苍梧,隔江挥手,万籁声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