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什么时,朕说停就停,”谢定夷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顺带将手中的水囊朝方赪玉掷去,扬声道:“歇半刻钟再上路。”
……
吉时最后还是误了,午时过一刻,在山顶翘首以盼的礼官们才看见承平帝和群臣的身影,一个一个如蒙大赦,赶忙跪地行礼道:“陛下万安!”
十二冕旒已经重新戴好,衣着冠饰也挑不出错,身着祭服的礼官拿着一个火把走到谢定夷面前,示意她跪地拜陈。
她屈膝的那一瞬,身后的百官全都哗啦啦地伏下了身,礼官取出一支染了茜草汁的笔,用火把点燃笔尖。
短暂的燃烧过后,那笔尖渐渐透出一抹红色来,谢定夷放下冕旒抬起头,让那火红的颜色自己脸上染出第一笔纹路。
中梁皇室源自凤居古国,三百年前只不过是草原上一个不足百人的小部落,直到西南边境的大兰国与高昌宣战,绵延的战火一路烧来,将宣和、南晋、辽崇等国全都卷入其中,而与大兰国和南晋全都接壤的凤居自然不能幸免于难,在拒绝为大兰国提供战马后,参与谈判的数十个首领全都为其所杀,广袤的草原成为了大兰国所征伐的第一片土地。
战乱之中,中梁的开国皇帝谢絮披甲从军,带领着剩余族人顽抗外敌,在她的极力斡旋之下,一直摇摆不定的重虞国加入了战场,与凤居、南晋呈合力之势,最终将大兰国主阿如汗斩于马下,不过此战虽胜,大兰国的领土分割却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除了凤居、南晋之外,在南边牵制大兰国的高昌也想分一杯羹,甚至在盟誓尚在的情况下对因战败而国虚兵弱的宣和动了手,危急之下,宣和皇帝只能向三国求援,这一求援,西南各国才刚刚缔结的盟约便全然崩盘。
乱世之下,小国之间的信任不过是一盘散沙,不是互相吞并就是为人鱼肉,谢絮无法坐以待毙,在以姻亲和南晋合盟后,她亲自领兵与重虞开战,拿下了大兰国的无主之地,尔后的二十年间,她在各国的夹击之中攻下了宣和、高昌,最后破浪扬帆,将高昌的附属小国滈屿诸岛收入囊中,回程之时于战船甲板上玄袍加身,立国称帝。
以大兰国出兵高昌为始的三十年间,四海列国战乱不断,毕竟一个国家的兴起总会引起另一个国家的恐慌,于是兵强马壮的大国开始不断地吞并小国,各国的领土合了又分,分了又合,直至重虞被北燕所灭,燕济立国,各国的动乱才渐渐平复了下来,百废待兴的诸国终于再次坐在一起立下盟誓,声称不再互犯边境。
此后的二百余年里,中梁据西南而立,修生养息,依靠着通达的漕运和肥沃的土壤渐渐强国富民,但许是因为经历了一段暗无天日、易子而食的战乱,谢絮称帝之后的心态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将中梁的都城从故乡凤居迁至原宣和境内,藏在了重重的防线之中,甚至在晚年收到战报,称边疆大旱,边城被燕济所犯的情况下,她都没有派兵迎敌,而是派出大臣和谈,将边疆三城划给了燕济,以求平安。
从早年间的开疆拓土到末年的拱手送城,这位开始书写中梁国史的元宗皇帝在后世之书中毁誉参半,其后的中梁之主受着一代代累传下来的谆谆教诲,俱都奉行守成之道,一个个坐着皇位如坐针毡,生怕祖宗的百年基业毁在自己手上,就此成了千古罪人。
和亲、和谈、献礼,是每次边关犯乱时最先被提出的计策,直到昭熙三年,承平皇帝谢定夷出生,这一局面才开始被扭转。
……
繁复又神秘的纹样出现在谢定夷的脸上,火红的颜色宛若凤凰华美的尾羽,长久地在她眼下停留,随着最后一笔落下,持笔的礼官也屈膝跪拜,将手中的火把交给她。
不远处的祭坛上有一个高高的篝火堆,其搭建的木头取自各州,共计九种,不同的树种对应着不同的含义,例如柞木祈丰饶,杜松驱邪灵,但其实在边塞,燎祭只需要随手捡一些枯树枝点燃,参与燎祭的众人环火而歌,围火而舞,以此指引逝者的魂魄归家,与生者团圆。
这是凤居草原上绵延了千百年的旧俗,燎祭,草原古语“纳尔泰拉”,意为火焰的归途。
“轰——”随着火把丢下,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一股热浪迎面而来,谢定夷没有躲避,沉默地绕着篝火走了三圈。
接下去就是参与燎祭的臣子上前投枝,一节节小指粗的枯树枝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带着生者的祈愿被丢至熊熊的火光之中,盼望着能带给已逝的幽魂。
群臣绕火而行的时候,谢定夷则带着方青崖等人登上了远处的高台,从这里向东望就是凤居草原的方向,繁华的梁安城尽收眼底,隐隐可见其中点缀的火光。
自中梁立国以来,燎祭作为皇室最重要的祭礼被传至了民间,许多别族官员为表衷心主动带着家眷参与此祭,渐渐的便扩而大之,成了中梁除了除夕以外最为重要的节日,不过在城中焚火毕竟容易走水,百姓们也只是捡一些枯枝围在石堆里焚烧,以表象征。
今日祭礼过后,崤山上的篝火还会再燃七天,供百姓前来投枝,以表祈愿或哀思。
“陛下今年还是不投枝吗?”方青崖见谢定夷望着梁安城发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道:“臣这里还有备好的桂枝,陛下若是想,不如……”
“不用了,”谢定夷打断她的话,双手握紧了身前木栏,声音轻的像是要被风吹散,道:“阿俭定然不愿意我去打扰他们。”
山风拂过,卷起袖上玉绦,不轻不重地打在了她的腕骨之上,谢定夷闭了闭眼,按在栏上的指尖微微发白。
数十年前的那场燎祭,她趁着母皇和父后离宫之时持笔闯入昭明宫,大手一挥将自己在玉碟上的名字由“仪”改为“夷”,在礼官的大惊失色下迎风放言,说要让整个天下对自己俯首称臣,让中梁再也不用送人和亲,割让土地,如今她视四海如案上舆图,日月不过掌中灯烛,可山河之下,不仅掩埋了她在征伐中烈烈燃烧的少年意气,也夺去了许多曾经承诺过要陪她并肩看江山的亲朋故友。
停云再停,岂驻驹魂……长揖山河,此意谁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