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卫临漳表情如常,小福子却差点被吓死了,他连声道:“殿下,奴才的忠心日月可鉴啊,绝无怨怼之言,奴才家贫,若不是进宫,恐也要被饿死在饥荒当中,怎会有任何不满呢?”
卫临漳皱了皱眉:“孤不是怀疑你,孤是想问——”
他再次停顿住了,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之言一样。
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卫临漳的声音缓缓流出:“孤一向对下宽容,尤其是有功之臣,以沈纯一的能力,大可不必屈就做个监宦,只是世事难料,阴错阳差让他失了命根子,如今却不知道要如何补偿得回来了。”
“当年,他到底是为了孤,才如此……”
卫临漳闭了闭眼,再次回忆起那年少年为了他一意孤行,矢志不渝的决心。
当年他被寻回宫中,孤立难援,沈纯一是他身边仅有能信任之人。
可皇子居所位于六宫之中,又岂能容得外男常伴久居?
那时,卫临漳心中最好的打算是,等他出宫建府,再以府中幕僚的身份召沈纯一回来,次一点的打算,无非也是等沈纯一年岁大些,设法送他进入护卫皇宫的卫队。
这样,两人虽然短期之内难以相见,但长此以往,总有相聚那天。
若不是纯一不太喜爱四书五经,他说不定还会送她去走科举。
可是,卫临漳在心中设想了一万种可能,都万万没有想到沈纯一会走上最艰难的那条路,一种没有回头路可言的选择。
以最惨烈的代价,换取了陪伴在他身边的机会——在他一无所有,甚至随时可能坠入地狱的时候。
彼时少年的孤勇,如一团烈火,径直浇灼在他心头,烫得卫临漳肺腑皆痛,灵魂剧颤,因此留下深深的烙印,再也无法消除。
那是一枚属于沈纯一的烙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代替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没有。
……
记忆回笼,卫临漳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手心,留下血痕,他却浑然不知。
他的声音难得有些喑哑疲倦:“事已至此,便是做再多补偿,又能有什么用呢,有些东西,回不来就是回不来了,孤无非是想叫她开心些。”
若沈纯一没有经历那些,是个健全男子,也不会去和宫女们那般亲近,留下破绽,让人口舌。
如此一来,卫临漳越想越是怜爱,也越是歉疚。
纯一到底是被压抑久了,或许心理都出现了一些问题,他身为她所忠心不二的主君,这些年实在是欠缺了对她的关注。
希望如今尚不算晚。
方才卫临漳沉浸在旧日的情绪之中,小福子一直不敢说话,在此空隙间,他也算是明白了殿下的心思。
感情是因为沈大人的缘故。
看着一向意气风发的殿下,少见的颓然伤感,小福子试探着说:“殿下,奴才或许不够了解沈大人,但是有一点,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应该是共通的。”
卫临漳的眼睫毛动了动,他以目光示意小福子接着说。
小福子吞咽了一口口水,犹豫着说道:“不知道殿下您知不知,像我们这种阉人,生前难以完整,便想着死后能够全乎下葬,完完整整地来,完完整整地去,以求来世投一个好胎。”
“因为要留着死后一同入棺,所以入宫之时,我们切下来的那东西,都是专门用往后的俸禄赊了账,求那些动刀的人将那东西妥善保管,这东西正常来说会一直放在一个合适的地方,就是不知道沈大人……”
切下来的毕竟是一团肉,若是不做防腐措施,又风干晾晒,能保存几十年才怪哩,他和其他太监的东西,一般都保存在东六宫北侧的善德堂里,那里紧邻着初进宫宫人训练居住的居所,也挨着每年阉人动刀的地儿。
每年除夕,小福子都会专程跑那一趟,眼泪汪汪地将自己悬挂在梁上的好东西取下来,抱着喝酒,好一顿哭。
当然,这些他自然不会跟殿下说,以免污了殿下的耳。
况且沈大人和他们这些阉人不一样,自古以来,得了势的宦官,都会给自己的命根子额外准备一处高堂,好好供奉着,以祈求顺风顺水,一路青云。
所以,还真说不好沈大人的命根子,还在不在那处哩。
但若是在,殿下替沈大人做了那些事,沈大人岂不是打从心底里感恩殿下,殿下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小福子委婉将自己的意思表达给了卫临漳,卫临漳凤目流转,乌沉的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想起了什么,嫌弃道:“怎能将沈卿的东西,与那些乌糟玩意儿放一起。”
小福子听着自己的宝贝成了乌糟玩意儿,扁了扁嘴,但又不敢说什么,只是应和道:“殿下说的是,经此之后,沈大人必定对殿下感念在心。”
卫临漳咽下一口热茶,心情都舒畅了不少:“此事孤知道了,孤再仔细考虑考虑。”
话是如此说,心里却已下了决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