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瞳,谢濯玉心头一动。晏沉的话像是有蛊惑能力的特殊法诀,轻飘飘地落到耳边,激起了人的倾诉欲。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自我有记忆起我就在青云宗了。」谢濯玉低声开口,语气平淡,好像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一般。
「掌门曾对我说过,我是被仙界的一位大人物送到青云宗的,那人说我是天生仙骨,嘱托他要好好教养我成才。」
晏沉在他停顿下来措辞时轻轻嗯了一声:「我们濯玉确实天赋卓绝。你渡劫飞升时才三百多岁,在历来飞升的人里是最年轻的,说是五界第一天才也不为过。」
「你别……」
谢濯玉被他这一个又一个「我们濯玉」喊得心跳加快,被那过分夸张的溢美之词夸得更加不好意思。
他张嘴刚吐了两个字,却又对上了晏沉晦暗深邃的目光,那句不许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避开晏沉的眼睛,喉头轻滚,谢濯玉艰难地接回了刚刚的话:「青云宗是修仙大宗,拜入青云宗的人为的就是修炼飞升。我自然也是要踏上这条路的。」
「所有人说我将来定是能顺利渡劫飞升成仙的,师长们也对我寄予厚望,说我的飞升会为宗门带来无上荣光。」谢濯玉说着,搁在膝盖上的右手不自觉地伸展开来,然后手指缓缓收拢,好像回忆起了握剑的感觉。
然而掌心空落落的,没有他熟悉的鸿雪剑。
——他失去了鸿雪,也再没有机会如从前那样挥剑斩流云。
一瞬间,谢濯玉脸上流露出了些许茫然,看着有几分脆弱:「我的师长说,我只需要潜心修行就好,不必也不许分心。所以我从未想过为何我要修道,又为何……要飞升。」
晏沉静静地听着他的话,突然抬手轻轻按上谢濯玉的脊背轻轻抚摸了两下,像是在摸一只猫。
谢濯玉坐着时总是将腰背挺得笔直,如松如柏,谁见了都要赞一句体态端正。
然而晏沉初时见他想的却是,他一直这样绷着难道不会觉得累么。再后来,他就总是想从后面搂住谢濯玉,做他的人肉靠枕。
谢濯玉身体僵了一瞬,但很快又在他有节奏的抚摸里慢慢放松下来。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他咳个不停的时候,晏沉也是这样摸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这样说起来,那时候晏沉的奇怪就初见端倪,分明说恨他,却又安抚他。
「我们濯玉辛苦了数百年,却不是为了自己。那抛去外人要求,只问你自己,你想飞升成仙么?」晏沉一边摸着他柔顺的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谢濯玉默了半晌,轻声答道:「我想参悟大道。」
晏沉像是听到好笑的笑话一样笑了出来,手滑了下去随意搁在榻上,远远看着倒像是搂住了谢濯玉的腰。
悟道一定要成仙么?大道又是什么道?世间道法万千,为何你非要修无情道呢?
他看着谢濯玉的侧脸,差点就要忍不住质问出声。
谢濯玉皱了皱眉,紧急从情绪中抽身,重新缩进冰冷的保护壳里,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冷淡疏离的谢濯玉,仿佛刚刚流露出的迷茫与脆弱都是幻象。
「我只是觉得那些人很可怜。」晏沉盯着谢濯玉的侧脸看了许久,突然开口道。
「嗯?」谢濯玉垂眼去看晏沉,骤然听到这话只觉诧异。
「他们求长生,以为飞升当了仙人后便可以逍遥快活,」晏沉手掌撑在软榻上坐了起来,伸手拎了酒坛倒了满满一碗酒,「可他们却不知道,活太久之后,人生有多无趣。」
说完,晏沉微微仰头,一口气饮完了那碗酒。因为喝得太急,有些许清透的酒液淌了出来流过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晕深了衣领的玄青色。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随意地用拇指揩了揩嘴唇,然后重重地搁了碗。
谢濯玉静静地看着他,在这一瞬间又感受到了晏沉掩藏在心底的那点厌世……与强烈的毁灭欲。
鬼使神差地,他拿了个干净的酒碗,伸手也要去拎那酒坛给自己倒酒。
晏沉愣了一下,随即勾唇笑了出来,拿开了酒坛:「我来给你倒。」
谢濯玉也不争,看着澄澈清透的琥珀色酒液缓缓流入碗中覆过碗底,一点点升高,突然开口道:「我觉得,活得长也不一定就是无趣的事情。各族寿命不同,对人族来说,寿长便是上天的恩赐。
「况且,世间美好的事物数不胜数,定然能寻出一件有趣的事。」
听见他这话,晏沉斟酒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差点把酒撒了出来。
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给谢濯玉斟了半碗酒后重新给自己倒了一碗。
倒完酒后,晏沉终于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谢濯玉,眼里的情绪一瞬间就复杂得让人读不透。
有一瞬间,谢濯玉感觉他像是透过自己在看什么人。
但晏沉看的确实是他,那双深黑眼瞳像镜子一般映出了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