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自己虽看不见阿玥,但阿玥定是能看见他的。阿玥的神识在这里,他能想办法看见他。
起先他还会像清点人数似的每日在墙面前细数那些人的名字:师父师娘,玉惊空,生吞,季无忧,墨子玉,莫长生,小荣,还有很多师兄弟。
后来他能念出来的人名越来越少,他便不那么贪心,只挑很重要的人来记。
渐渐地,他不记得生父生母,不记得莫长生,最后忘了墨子玉,忘了师父师娘和季无忧。
那已经是他在冰庐里的第几千年。季无衣因为不断地遗忘和回忆,白发满头。
然后他忘记了时间。
他面对那面墙,再也说不出一个名字,他只记得墙里有个叫阿玥的人,他们间许多往事,还能如昙花一现般闪过他的脑海。
每次想起点什么,季无衣就会很高兴地跑过去,跑到墙面前。
他总是两眼微亮,再紧张地舔舔唇,试探着开口:“阿玥,你还记不记得那次……”
等他絮絮叨叨地说完,他会懊恼,低着头嗔怪自己:“那次是我不好,早知道就不那么逗你了,总害你生气。”
再后面连昙花一现都没有了,季无衣还记得阿玥,但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只会对着墙懊悔。
“早知道当初就不招惹你了,你遇到我,总不快乐。”
“阿玥,我已想不起许多。你不要生气。你要想,再等等,你就能出去了。”
“出去以后,你要离我远一些,离和我相似的人都远一些。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没心没肺,以前怎么伤了你,你要记得。”
有时候又自相矛盾:
“我总是伤了你,你不要记得。”
“阿玥,以后少往别处跑,我想你不要再遇见我,可也不想你再遇见别人。”
慢慢地,季无衣开始害怕。
他有时对着墙说着说着就会坐下,嘴里还在念叨,却偶有一刹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念叨。空旷的冰庐里,他只看到自己一个人。
他最后一次想起阿玥,是很久很久以后。
那时他正对着墙发呆,满目茫然无措,像个孩子。
他突然就懂了,老和幼其实是相通的。什么东西的极与极都是紧紧挨在一起的。
孩童时候对整个人间都茫然无知,再大些,眼里东西就多了起来,遇到很多人很多事,那些东西一点点填充人生,等到老了,快要死的时候,记不清许多东西,人生还是充足的,眼睛却又干净起来。
于是老人带着那样一双懵懂茫然的眼睛变成一个孩子。最后通过死去,去到下辈子,变成真正的孩子。
季无衣想:他呢?他现在已经对一切茫然,变成了一个老人,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他什么时候死?他好像是不会死的。
他的人生摆在那里,由许多人的生死去填充,可他的眼睛和身体已经忘了那些人。
他想起自己漫长而短暂的一生,想起阿玥这个名字。
季无衣在那一瞬热泪盈眶,他漫长而短暂的人生里,曾出现过一只凤凰。
他攀着墙壁起身,赶在下一次遗忘以前走过去,对着那面墙。
他想到许多人的一生,短短几十年,从空白走到空白,他们因为善忘的本性,最不该招惹一只执着的凤凰。
他拍拍墙,用许久没有用的嗓子沙哑开口:
“阿玥,人间不好。下次不要再来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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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无衣用了一万年的时间来忘记辽玥。
最后的那些年,他时常头痛欲裂,因为反复地挣扎与反抗,可连自己在反抗什么都不知道。他在痛苦中每每被折磨得泪眼婆娑时,就一遍遍重复阿玥的名字,但还是阻挡不了遗忘。
后来他的头不痛了,他忘记了阿玥,又还记得阿玥。
他日日在口中念念有词说阿玥的名字,可阿玥二字到底为何,他已无法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