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他听见乌鸦的叫声,感觉自己的身体冷到不能再冷。
梁生撑起眼皮,看到自己头顶盘旋的秃鹫,他明白,再也不会路过一个黑衣公子,要违背命数地来救他。
被那群秃鹫开膛破肚,一路往上吃掉皮肉的时候,他眨眨眼,望着眼前这只正一口一口啄去自己眼睛鼻子的黑鸟,心想:娘,这次,我真的活不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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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生死的第一晚,城中笙歌鼎沸,宰相大摆筵席,庆祝自家公子高中。
宴席摆了整整七日,梁生头七那天,按道理说魂魄应当归去地府,再入轮回了,但宰相府请的法师告诉公子,这具尸体无法超度。
公子以为是梁生怨气太重,派人把他残缺不全的尸首寻了回来,又备一口薄棺,把他下葬,可就算这样,梁生还是超度不了。
其实这与怨气无关。梁生也是许多年后流浪于六界才知道,当初他本该死在那座破庙,这辈子寿数尽了,就该走了。可季无衣救了他,违了命数,给他续命,是赊了他下辈子的寿。他这一世死了,魂魄要在阳世待够下辈子被借走的那段时间,地府才会收人,好让他下辈子在既定的时间离世,不至于乱了轮回秩序。
梁生头七一过,魂魄就能离体。他第一时间想的是回去看看娘亲。报仇有什么用,再怎么报,他也活不过来。一世坎坷,到头落个惨死,是他薄命,承不住一身的才气和容貌,才会让他们给自己带来灾祸。
梁生在回去的路上见到了来京寻他的娘亲。
娘杵着拐杖,提着皮影箱子,背上背个包袱,身体佝偻了不少,这样使她看起来更瘦小了许多。
母子连心,按正常时间计算,就算梁生平平安安地照常返回,也还没到他抵家的日子。可娘亲就是有感应似的,像他出门时叮嘱他要活着一样,在一天晚上睡醒以后,二话不说就收拾包袱上京来寻他了。
梁生的魂魄跟着母亲,看她一路到达京城,听见人议论今年的状元、榜眼、探花的名字,就是没听见自己孩子的消息。
母亲入了京,拿着他的画像一处一处地问,有没有人见过她的孩子。
那画像梁生记得,是他学画已有所成以后,自己回家画的。他给娘亲画了一幅,给他自己也画了一幅。
最后娘亲误打误撞碰到宰相府的亲卫,亲卫把她带到宰相面前,两人一见面,梁生见着母亲的神色,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这才想通,为何宰相初见他的那天,要问他籍贯姓名家住何方,还要问他母亲的名讳。
宰相府的人安抚住母亲,悄悄跑去他的坟边,给他换上蚕丝寿衣,又给梁生打了副金丝楠木的棺椁,才带母亲去见他。
母亲见过以后,不哭不闹,谢过宰相府的人,平静地说,她要把她的儿带回家乡安葬。
宰相派了八个抬棺大汉,帮娘亲把他的尸首带着棺椁抬回去。
娘亲读书少,不知道生前贫贱的人死后是不能太享福的,梁生的贫贱命受不住那样昂贵的棺椁和寿衣,生前死后大起大落,会让尸首积怨,尸气大涨,在棺中诈尸。
那夜娘亲和抬棺人走到一座孤山,看夜深了,便说停下来休息。
梁生的魂魄不知为何回到了棺中,不受自己控制,尸身像被凌迟了一般难受。
他心里愈发苦闷和窝火,怒气如火中烧,烧得他渐渐失了神志。
前头抬棺的汉子只觉肩上负担越来越重,耳边听到棺盖滑动的声音,还以为是后面的人偷懒卸力,抬高了架子,让重量往自己身上滑。刚想转过去骂人,头顶的月光便被遮住了。
汉子一看,棺材里的尸体坐了起来,两个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他,脸上骨头挂着肉,一身都是腐臭。
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尸体就扑过去咬断他的脑袋,留个血淋淋的脖子。棺夫脚下还跟着先前的步伐没有停下。
走在最前面的母亲听见惨叫声转过头的时候,梁生已经杀了所有的人,被卸掉双手的尸体像根棍子,靠两条腿支撑着朝她走去。
尸体不会屈腿,梁生抬脚放脚都是直来直去,他的魂魄隐约觉得眼前这个苍老的妇人有些眼熟,一息过后神思又是一片空白,满脑子都是愤怒和恨意。
这辈子没在人前掉过一滴泪的母亲这时候哇地一声哭出来,一瘸一拐地跑向他,一把把他抱住,哭得肝肠寸断:“儿啊,我的儿。。。。。。我不是叫你好好活着吗。。。。。。你怎么就死了。。。。。。儿啊,你带娘走吧。。。。。。走吧!”
梁生杀了自己的娘。
林子里突然窜出一堆明火执仗的道士,绕着梁生和满地尸体极快地布下阵法,符咒贴满梁生的尸身,又将他死死钉回了棺中。
自此,梁生弑母,犯下十恶不赦之大过,魂魄封印于尸骨之中,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