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喜欢重症监护室。
病人痛苦难熬,家属惶惶不安,医护心力交瘁,可周自横基本上天天会进,看数不清的检查报告,听各种仪器混杂的声音,还有病人无助痛苦的呻吟。
他从赵锦弦病房出来后没着急过去,而是乘电梯下楼去了便利店,买了包烟坐在中心广场的大理石板上抽,三四月正是料峭春寒之际,夜里降温后有种刺骨的冷,风一吹人就忍不住哆嗦。
近一年来,周自横的烟瘾变得越来越大,尤其是与陆唯西分了手,独自在国外的那半年,抽的特别凶。接连抽了几根后,他夹着烟的手指冻得僵硬起来,细小猩红的火星颤颤巍巍上下抖,夜风冰如刀割,却还是没能将他烦躁不安的情绪吹得稳定些,脑子里仍是一团烧起的乱麻。
以前在周自横朴素的认知观念里,父母都是爱孩子的,即便是去年他被逼迫着与陆唯西分手,前段时间被道德绑架去相亲,也单单只是认为那是与他们之间沟通不畅产生的隔阂,他一次次企图用交流谈心和行动来获得他们的认同,一点点消除那些偏见和怨恨。
还是他想的太天真。
这世界上总有一部分人只爱自己,生孩子不一定是因为爱,或是因为观念,或是因为控制,或是纯粹只是当一个工具。
他的父母更爱自己。而他和周晚晴,大多是附属于他们生命的一个物件,丢了没了会想会崩溃,但只要还存在,便只能按照他们的意愿做一个精致听话的人偶。
或许在一定意义上,周晚晴也算是一种解脱。
半包烟抽完,周自横嚼了片口香糖起身,他先回办公室换了件白大褂,烟味散的差不多时走去重症监护室。
重症监护室外有一片略微宽敞的空地,白天会摆两列长椅,到了晚上便会被病人家属搬离开,或是支起简易床,或是就地打开铺盖卷睡,但大家都默契的空出中间半米宽的距离给医护人员留出通道。周自横小心走过这段路,录入指纹开门进入。
走廊尽头有两个单间,一般住极危重病人,设备齐全,二十四小时专人护理,但风水不好,因为大多数人都挺不过危险期,半死不活的住进去,推出来往往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送陆唯西过来时,周自横突然讲起迷信,无论如何不愿意将他放在单间,让护士联系协调腾挪出大间一张病床的位置,可谈何容易,一个萝卜一个坑,尤其是在重症监护室,腾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最后陆唯西还是被送进了其中一间单间,更荒唐的是,另一间里住的是冯卓。
站在走廊中央,周自横漠然盯着冯卓住的那间,第一次不是祈祷,而是恶毒诅咒手术失败,感染、并发症,怎么痛苦怎么来,所有的煎熬都加在他身上则更好。
可是,祈愿和诅咒都不管用。
他推开门进了陆唯西躺着的这间,护士正在做记录,见他进来把记录本递过来。
“这里我守着,你去睡会儿。”
“可是。。。。。。”
“去吧。”
周自横一行一行的看记录的数字,护士离开后,房间里的人气变得稀薄,各种声音缭绕,唯独听不清陆唯西的呼吸声,他用了呼吸机。
工作台上放着他在淮安做手术的所有病历,从手术完到现在,周自横一直没有空闲认真看,此刻长夜漫漫,给了他足够的时间研究。
半个胃切、失血性休克、昏迷三十七天,五张病危通知书,堪堪捡回一条命。距今不过才十个月。
怪不得那么瘦,怪不得吃两口东西便放筷子,怪不得。。。。。。那一晚邵君逸莫名其妙的打了好几个电话。
怪他太迟钝,太粗心,他不来医院检查便无限制纵容,提分手他就迫不及待收拾东西离开,拉不下面子主动联系还跑去国外躲情伤,自怨自艾自伤自怜。
他大概是世界上最差劲的恋人。
“对不起。。。。。。西西。。。。。。”
后半夜,陆唯西发起高烧,挣扎不安,退烧药打进去没有明显的效果,未缝合的刀口撕扯渗血,即便挂着止痛泵,他仍旧疼得不断呻吟,周自横攥他的手,拍他的肩膀,甚至摘去口罩亲吻他的泪,在耳边轻声安抚都无济于事。
后来用了降温毯,低温中和了他身上的热量,似乎连疼痛神经也一并封印住,痛苦的呻吟间歇,周自横看了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
早晨又关于陆唯西的病情讨论会,除去专家、医护外,还有家属参与,这次,陆广仁与慕南枝都在。知道了陆唯西是替赵锦弦挡刀并且父母不太领情后,周自横有些不敢直视他们,始终低着头看手里的各种报告,写写画画做记录。
讨论会结束要做进一步治疗,首先要将陆唯西肚子里的纱布取出来,家属要签告知书、风险提示书,原本只要找个医生便可以办,周自横将格式文件打出来后又改了主意,他拿着一叠纸去谈话室见陆广仁夫妇。
一张桌子上三个人六个黑眼圈,神色疲惫憔悴,相顾无言。
“陆唯西是替我母亲挡的刀。。。。。。她受了惊吓情绪始终不稳定,我爸走不开,让我先代替他们向你们表示感谢,并且说声对不起。。。。。。”
周自横的手放在桌上,十指绞成一团,无处安放,更无地自容,他虽然不齿父母的所作所为,但还是下意识为他们找借口搪塞,对待救命恩人这么自私差劲的态度,只要他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我看了视频,是陆唯西自己做的决定。。。。。。他救了你的母亲,你也在努力救他,不必说对不起。。。。。。”
陆广仁昨晚上在派出所看了他挡刀前后的视频,当时觉得他应该是认识被救的那个人,可混乱之下却没了那人的消息,事后也再未出现,甚至让他一个人躺在急诊室里等着家属,他和慕南枝心里都不舒服,但救陆唯西的命最要紧,尚顾不上追究找人,此时听周自横认领,却一切了然。
人这一辈子,总是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欠债并还债,刻意追追不上,有心逃也逃不掉,兜兜转转都在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