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沉星忙从贵妃鸾座上跳起,拉着郑氏往鸾座左下侧大椅上坐,同行进来的女官见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制止,“娘娘,这不合规矩。”
“陛下怜我病体大痊,特许母亲进宫与我开怀相聚,不会计较我免了这些繁文缛节的。”
纪沉星笑盈盈道。
延熙帝这尊大佛搬出来,女官嘴角抽了抽,识相闭嘴退到一旁,焚香计时。后妃家眷探视时间限制一个时辰,这个规矩却是必须守的。
纪沉星下巴轻点,露出满意的笑容,一转头,直直撞进郑氏微沉的眸底,上扬的弧度顿时僵在唇畔。
郑氏不满的眼神她可太熟悉了。
但凡她小时候德容言功有所失范,或者琴棋书画女红考核退步,郑氏就会用这种眼神看她。
若在宣阳侯府,此时郑氏身边的掌事嬷嬷,已经持着戒尺过来打她手心了。
若在淑宁妃的毓秀宫,郑氏顾忌宫里的耳目,会让淑宁妃停了她晚饭,让她饿一晚上肚子睡觉,美其名曰教她辟谷养生,打熬筋骨。
可她现在是在吉福宫,而且,也不是无法反抗的小孩子了。
“娘娘,夫人,请用茶。”颂雪端着漆盘八宝绘彩卷云纹漆盘,低眉敛目行上前来。
宫裙广袖拂动,借着颂雪上前奉茶的工夫,纪沉星回到鸾座上位,接过茶盏,吹拂热烫水汽。
“早知母亲要来,我便命人备您喜爱的碧螺春了,可惜时间仓促,我平日也不饮茶,这湖州贡茶是底下人匆忙备的,但愿母亲喜欢。”纪沉星笑着,小指微翘托捧茶盏,不疾不徐饮了一口茶水。
仪态万方,犹如一副工笔重彩美人图,应了那句,美人如花隔云端。
“陛下御极至今六宫空置,娘娘独得圣宠爱眷,目空仪制,人前人后谦称敬称率性而为,确然不负声名在外的宠妃名头。”
郑氏恨铁不成钢,直言不讳道:“待到九月秋来,帝后大婚,皇后入主中宫,娘娘该当如何?”
“母亲想说什么?”纪沉星容色淡然,慢条斯理拨弄腕间的佛珠手串,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听进去,真真急煞宣阳侯夫人。
但她也知道这个女儿,你好说歹说越激她,她越和你反着来。
郑氏不由收敛语气里的焦躁,温声笑道:“陛下登基,良政四海升平,新朝万事更新。侯爷如今兼任礼部尚书,大郎荫补官职外放为都尉,统兵镇守西北边境,淮月明年行将及笄,崇晔也入了弘文馆就读。”
“府内事宜一切安好,臣妇这个做母亲的,眼下只盼娘娘身体康健,同陛下日日如新,恩爱两不疑。”
然后早日生个皇子固宠带飞全族是吧?纪沉星看破不说破,点头表示知道了,扭转话头,“母亲伤口可还好?”问的自然是宣阳侯夫人为她取血填契的心口刀伤。
郑氏说完肺腑之言,正细细打量纪沉星的神情,望她知心伶俐明白其中深意。
但见纪沉星一身粉紫软烟罗宫裙,姿态散漫搁了茶盏,如荷亭亭清挺,无动于衷摇曳风中,就知这魔障没把她的话,不,从没把家族荣辱放在心上!
元和二十三年,不知羞耻以命相逼下嫁六皇子如是,此刻亦如是!
郑氏瞬间冷下嗓音里的热忱,“臣妇身体无碍,多谢娘娘关心。”冷冰冰几个字,视若无睹女儿的关心。
饶是纪沉星习惯了郑氏的严厉冷淡,还是被刺的愣了愣,干巴巴回道:“嗯,那就好。”一双漂亮水眸眨了又眨,才把泪雾憋回去。
她忽然很想延熙帝。
那晚他带她出宫游玩御街,若非那场意外,本来他们是要顺路去一趟宣阳侯府的。
从她昏迷醒来后,延熙帝一直想法设法讨她欢心,更把她说的话一一放在心上,包括“回家”。
纪沉星心底是不想回侯府的,觉醒承载两个世界的记忆,对她而言,解脱了枷锁,也担上了负累。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世界二十年的血亲,一直用鸵鸟心态躲避。为什么最后点头答应去侯府呢?
纪沉星原以为是拗不过他,现在想想,是她习惯了他陪在身边。只要他在,她就敢大步朝前头铁莽。这可真是个坏习惯。
宣阳侯夫人探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告退了。
母女两个你说一句我回一句,彼此僵硬敷衍熬到最后,互相松了口气。
颂雪和计时女官也觉得解脱了,没办法,两位贵人说话的氛围,实在跟人便秘一样,叫人煎熬。
宣阳侯夫人走后,纪沉星揉了揉脸,噔噔噔跑回东次间,一言不发换了寝衣躺上床,颂雪当她累了要休息,正要关门退下。
纪沉星蹭蹭蹭又从床上爬起来,实在是心头那股憋屈的邪火难以消去,“走,去乾元殿。”她朝颂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