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刚成婚三天就去的蜀州淮陵接人,正是新婚燕尔,极为思念家中的妻子。
说完转身,见这位一路上雀跃活泼的妹妹竟然没有说话,只一味的盯着屋外的大雪看,笑着道:“妹妹喜欢雪?”
姜姝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认认真真盯着雪看了一会才说,“不喜欢。”
冬雪能冻死人。老和尚死的那一日,就如同今日一般有漫天风雪落下,姝雪沉积,接不来大夫上姝,也背不了老和尚下姝,让她为此内疚了很久很久。
她年少的时候,应是最厌恶雪的。
姜三少爷却有些诧异,“不喜欢为什么如此盯着看?”
姜姝笑笑,“太久没看了,觉得稀奇。”
姜三少爷走近一些:“是么?淮陵很少落雪吗?”
姜姝轻声嗯了一句:“是,很少有雪。”
走近的姜三少爷已经看见妹妹眼底的青乌了,他担心的问:“妹妹昨天晚上没睡好?”
姜姝手紧了紧,“做了个噩梦。”
她神色复杂看着这位现在对她还算和善的兄长,总觉得还在梦中。可她确实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刚刚从淮陵到洛阳的时候。
这一年,她被告知自己是镇国公府走丢的六姑娘,而不是无父无母的弃婴。从此,她踏上了一条青云路。
她不用再为了银子奔波,不用再在晚上担心破破烂烂的门会被人砸开。她住进了高门宅院里,成了世家贵女。
这一年,是她命运的转折点,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情。
这话确实没有半分假。
但时日不久,她的习性和脾气跟他们难以磨合,也使这点感动瞬间消弭。
再后来,这些温厚敦良的人一个个用失望的眼神看着她,总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什么脏东西。但因他们确实给了她恩惠,以至于她连在心里骂他们几句都觉得自己不配,都算是忘恩负义。
那种滋味,比恶人打她一顿还难受。
姜三少爷还在笑着安抚:“我去接你之前,母亲日日都在哭,想你得很。我估摸着等你回家,她定然还要欢喜得哭上半月。”
许是刚刚重活,格外喜欢回忆。姜姝听见母亲两字,又略微失神起来。
母亲便亲自带着她学规矩。但当时年少,又倔又傲,她一边跟着学一边却觉得自己的过去受到了鄙夷,从而生出一股莫名的尊严来,让她挺直了腰杆,直言说自己不想学这些。
母亲便露出一股失望的神情来,训斥道:“可你已经不是淮陵的杀猪匠了,而是洛阳的镇国公府姑娘,往后你出门做客,这般吃得快,吃得多,难道不怕人笑话么?用饭,就要吃个七分饱,不急不缓的用。”
姜姝其实也隐隐认同这句话的。十六七岁的姑娘,哪里会不喜欢自己美好一点呢?
她一边明面上倔着不学,一边又在深夜里自卑起来。
她确实吃得太多了,步子迈得太大了,说话太快了,得慢下来才行。这般才不被人嘲笑。谁愿意被嘲笑呢?
于是半夜里起床偷偷温习那些白天没学好的规矩。
学了也不肯跟母亲说,觉得她眼里的失望刺痛了她的自尊,只要母亲露出让她难堪的神情来,她总要刺几句过去。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她明明是想亲近母亲以及镇国公府一家人的,但最后都有了隔阂。
时隔太久,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一时半会已经记不起了。她只记得自己在那个家里待得很不痛快,虽然没受过什么苛待,也没什么大委屈,可终究战战兢兢的,学会了看人脸色,比她做杀猪匠的时候难受。
便又希望快些嫁出去,好有一个新的家,去一个新地方重新开始。她那时候觉得,只要重新开始,自己一定能过得很好。
她有了心思,也就开始汲汲营营嫁人,最后定下了比镇国公府更加好的宋国公府家。
等到出嫁的时候,母亲语重心长的对她说,“姜姝,你这般自傲又自卑的脾性,以后要吃亏的。”
自傲又自卑……
姜姝回过神,看着大雪唏嘘起来。
她后面果然是吃了许多亏的。但那是嫁人之后的事情了。嫁人之后,她还把一条命丢在了淮陵,死得那般凄惨。
她想,她这辈子也做不成母亲心里听话温顺的女儿了。她心口的戾气时时刻刻都在涌动,搅得她坐卧难安,总是想为上辈子死去的自己讨个说法,讨一条命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喃喃道:“今日雪可真大。”
她死的时候,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光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