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哥罗德斯基紧了紧衣衫,呼出的热气随货车热乎的尾气一起消失在寒风中。
六个月,调任到罗德岛在乌萨斯最西北办事处的米尔哥罗德斯基已经能够熟门熟路地进行这里的工作。
包括他在内的物流部干员们井然有序地挥舞色旗引导装卸货,按照规定,没有任何交谈。
北方的阴天最是压抑,在这接近文明边陲的之处,沉默让气氛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送货车队中一些资历尚浅的干员不时在脸上堆起亲切的社交微笑,试图与办事处中的干员闲谈,但后者总能巧妙避开他们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继续自己的工作,就连签物资交接单期间都只有简单的手语。
于是寒暄的尝试一次次伴随疑惑咽进肚里,新人就像是之前的老人那样接受了缄口不言,随后加快手中的动作,以求尽早完成工作后离开这压抑的地方。
货车一辆接着一辆离开办事处,引擎声是唯一的伙伴。
终年跑长途的货车司机都会对自己的载具寄托别样的感情,沉默中减震系统承受的每一次不尽相同的颠簸都可以被当做是攀谈——若非如此,茫茫雪原上的旅途必会孤寂到令人难以忍受。
轮下的冻土逐渐远去,沉默的纲纪鞭长莫及,年轻的物流干员终于得以向前辈询问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规定?又为什么要往这种偏远的地方运送那么多物资?那里的人一直驻扎在这么压抑的地方,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
老资历的物流干员倚在窗边,似在确认是否已经离开规定区域,又似吃力地从长久的沉默中抽身:“‘由于道路环境和办事处自然环境恶劣,出于安全考虑,进入指定区域起禁止任何形式的交谈,以免分散注意力,导致安全事故’,工作手册上是这么写的。为了保证这条纪律的实施,车队里有安插乔装的精英干员。物资嘛,其实这次仓库里的货远不及上次多了。至于常驻那里的人都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
米尔哥罗德斯基手持报表,凭表再次清点库存。
每确认过一处,都要用文件夹上自带的电子计算器验算——即使内容只是简单的加减法运算。
不论是自带电子计算器功能的文件夹,还是看似多此一举的验算,都是这处办事处特有的规定。
作为最靠近文明边陲的罗德岛办事处,也是对抗邪魔最前线的一处补给基地,此处不被允许有能作为特定符号的名称,就连日常工作中也穿插简便的检验预防坍缩的程序:办事处没有名称是为了避免产生稳固的概念符号,不允许外来人交谈是为了最大程度阻断认知的传播,而用电子计算器进行简单加减法的验算则是为了确认人对于数的认知是否遭到干扰——文明与灾异之间跨越无数代人的殊死抗争在此以一种相对温和的形式延续。
武器、军粮、施术单元、仪式用品……米尔哥罗德斯基穿过一个又一个区域,相比几个月前,这里堪称空旷。
“这么多的物资运往前线,那里现在怎么样了呢?”这样的想法萦绕在脑海中久久不散。
米尔哥罗德斯基试图通过把更多精力投入工作来甩开这种念想,但它总围绕在意识边缘若即若离地把愁绪如纱帐般笼罩。
手指在电子计算器上敲下最后一个等号,笔尖勾去报单上最后一个方框,工作结束,一切安好。
他想起负责人的叮嘱,今天一定要去食堂吃饭——主要针对办事处几个喜欢把餐食打包回宿舍的人——加快了脚步。
不知是否错觉,米尔哥罗德斯基觉得今天食堂的灯光较之平时要敞亮些。
“乌拉!”
米尔哥罗德斯基打开食堂的门,响亮的欢呼声和清脆的碰杯声随即被释放,迎面而来。
还有不知何时挂上的彩灯,多彩的光影起舞着,如此真切。
他揉了揉眼,回望青灰的天和苍白的雪,随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入身体里——不止是室内充足的暖气——米尔哥罗德斯基的脸上露出笑容。
“喂,大个子,进来呀!”
“嘿,我来啦。”
高壮的白熊关上门,办事处黑白灰的主旋律无处可寻,处处充满了欢庆的气息。
嘴角有些僵硬,大概是对于面部肌肉而言,笑这种表情已显得有些生疏。
桌上有一杯伏特加,应该是专门为他而留。
他拿起酒杯,随办事处负责人,以及其他的同事一起,向挂在天花板一角的电视机举杯欢呼。
米尔哥罗德斯基到这时才注意到,那方屏幕上正播放乌萨斯士兵与萨米战士在边境友好共处的画面。
双方的队伍很庞大,仔细看的话还可以看见战士们的武装上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想来是经历过激烈的战斗——当然,不仔细看的话也无妨,此处所有的电视频道都需要经过筛选后才播放,以避免有可能发生的认知污染外泄,所以电视上其实在循环播放一段时间之前的新闻。
这则新闻只说乌萨斯与萨米的友好交流,但这个办事处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已共同并肩作战过。
而那些不能公之于众,又需要乌萨斯和萨米联手的战斗,便不难想象对手是何物。
“伙计们,乌萨斯和萨米联合收复树痕部族旧阵地的战役胜利了!虽然得到这个消息迟了些,但我们还是要庆祝的呀!”此起彼伏的碰杯声和“乌拉”声在食堂中回荡。
米尔哥罗德斯基痛饮一杯伏特加,烈酒烧过喉咙,泪花都要掉出来。
他放下酒杯打算缓上一缓,但眼睛无意中看向电视机后,就好像被粘住一样挪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