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是谁,也知道江让只是个可笑到无人在意的进士,旁人喊他一句‘江大人’,他便傻乎乎地掏出难得挣到的银两分了出去。
可世道艰难,他怎么救得过来?对于那些疾病缠身、无粮无力的贫苦人家,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或许是自此,商泓礼注意到了那如鸟雀般辛勤的少年。
注意一个人,或许本就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喜爱。
自此开始,商泓礼便发觉自己能够从这个贫瘠世界的边边角角找到那个少年。
江让是个极其有才华的人,平素劳累之余,他偶尔也会赴约书友酒席,旁人对上辞赋往往需要些时间准备,而少年却总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江让也是一个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欢迎的人,他乐善好施、谦谦如玉,所有人对上他似乎都会产生出一种自然的信任感。
商泓礼真正与少年产生交集的时期,是在南方潮湿的梅雨季。
郁热、潮湿,仿佛连骨缝中都能钻入雨水一般,南方的梅雨季总是漫长而沉闷,令人胸口都喘不上气。
那日,江让收了书画摊子,背上竹篓,却恰逢一场暴雨。
少年虽带了雨伞,可那雨伞过于陈旧,路上风吹雨刮,没多久便坏得彻底。
当时的商泓礼正与客家谈完了小本生意,方才步出酒楼,正撞上那衣衫浸湿、来屋檐下避雨的清隽少年。
少年形容略有些狼狈,竹篓透湿,额边垂下的发丝被风捻为一撮又一撮的小线模样,晶莹剔透的水珠子顺着他的发丝柔柔落下,融入雪白的肩胛。
约莫是有些不好意思,担心占了旁人的位置,他将自己蜷缩在屋檐的一角,脸颊微垂,恍若一只寻找栖息地的小雀儿。
商泓礼克制不住地动了动喉头,他盯着骤起的雨幕,好半晌,心中突然起了一个细细的念想。
念想方起,他便开始忧心那喜怒无常的梅雨是否会立时停歇。
于是,男人近乎有些狼狈地大跨步进了酒楼,他立时找掌柜的要了一张白纸,写了上半阙诗词,甚至来不及等墨水凝干,便匆匆出了门。
好在,雨还没有停。
商泓礼捏了捏掌心,只觉喉头干涩,心脏鼓噪,他想说的话其实有很多。
比如,问一问少年现下是否过冷,饿不饿?男人近来生意有起色、又是贵族之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特意去寻了那些纨绔家做生意,尽自己所能不太显眼地提示那些纨绔家中的长辈管束孩子。
所以,最近他是否还在受人欺负?
可他万千思绪凝结于心头,最终却溃败在江让一个略显奇怪的眼神中。
商泓礼这才清醒过来,少年根本就不认识他。
即便他们相逢数次,可每一次,江让都不曾注意到他。
少年眼中的世界太过宏大,衬得他像是一抹匆匆掠过的、无关紧要的阴影。
商泓礼紧握着手中的墨痕稍染的纸张,好半晌,他将自己的表情与情绪整理得自然而平静,方才带上几分试探的意味,嗓音干涩道:“劳驾,是江进士吗?”
江让微愣,蹙眉不解地看向他。
商泓礼俊朗如星的眉宇笑开,他将手中的纸张抚开,嗓音低沉道:“早闻江郎君擅对辞赋,在下这里有一副却如何都对不出,不知江郎君可愿赏脸入楼一叙?”
少年江让见了他摊开的辞赋,果然眸光微亮,指节也松缓舒展了几分。
人的缘分或许早有上天注定,自此以后,两人一来二去,竟成了莫逆之交。
二人时常抵足而眠、秉烛夜谈,吟诗作对、互解词赋,互相引为知己。
后来,江让因失手将一个妄图将他绑上床榻的纨绔砸得半死而入狱,商泓礼倾尽家产将他救出,两人感情便愈发深厚,时常以兄弟相称。
当时,世道已然大乱,各地硝烟四起,两人志趣相投,索性一齐入了叛军,自此携手共进退。
…
往日的记忆逐渐消退,商泓礼压下潮起的心绪,勉强稳住面上的平静之色,他示意地看了眼身畔的太监,待大太监责令众人安静后,方才沙哑着嗓音对那黑袍的国师道:“国师,江大人到底曾与朕同生共死、拼搏天下,朕不忍见其远离左右……这荧惑之星,可有破解之法?”
纳兰停云微微敛眉,黑玄的祝服衬得他整个人愈发玄秘、神性、不可攀越。
他修长的指节半抚过巫蛊权杖,眼见火红的日光喷薄欲出,男人银色的瞳孔中带上几分潮起的波动。
国师浅浅颔首,唇畔敷上的粉已然抖落几寸,恍若脱落的墙皮般,显出了森白之下红润的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