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撑着柜壁缓缓起身，还未站稳，又听李韦秋说：“能否请姑娘扶我一把？我患有眼疾，走路不甚便利。”
他盲了？明春愕然。
明春细细观察李韦秋的神色，除了藏于锦带下的双眼，他的嘴角眉梢一如往常平静柔和，像是早已习惯了目不可见的日子。
毫无察觉中，明春已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李韦秋的左手在空中胡乱摸索了好几下也未触到，她瞧不过去，只得主动将他的手抓住。
李韦秋的掌心干燥温热，却在触碰瞬间让明春心觉一烫，她想松开，手却被李韦秋紧紧抓住。
两人缓步往小榻边走去，李韦秋忽然侧头同她说：“明姑娘的声音，很像我的妻子。”
当真是话不惊人语不休，明春险些踉跄摔倒，忙说：“三娘的声音侠气万分，小人却嘶哑难听，如何相似？大人想必是在席上吃酒醉了，这才说了胡话。”
李韦秋笑着摇了摇头：“我的妻子从始至终只有一人，明姑娘应听过她的名字，她唤作江澄。”
明春心里总觉着不妙，她扶着李韦秋在小榻上坐下，正打算告辞，又听他说：“听口音，姑娘是晋阳人？”
问题来得突然，明春为之一颤，不过好在自己初到这个身体时，就已向旁人打听过前身的来历。
她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一一道出：“曾经是，不过去年闹了蝗灾，家里收成不好，田地被收走后成了流民，如今也只能算得上半个晋阳人。”
李韦秋叹了一声：“如今的世道真是艰难，翠岐山的山匪又横行霸道，姑娘这些年想来不容易。对了，姑娘在晋阳时，可曾去过城外的万佛寺？”
明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硬生生回道：“不曾去过。”
“姑娘今后若得空，可去万佛寺上柱香，万佛寺香火旺盛，姑娘所愿也许就可成真。”
“我还记得前年家父旧疾复发，多次寻医皆是未果，我与内子便去万佛寺诵经祈福，回程后不久家父便痊愈了，想来是佛祖庇佑。”
明春有印象，那时两人已经相识了一段时日，父亲因坊间说江家必亡的方士之言犯了头风，李韦秋便提议两人同去万佛寺祈福，为示虔诚，她还遣散了下人，与李韦秋徒步上了山。
初时并未下雨，她本打算当夜就在寺中修行，谁知刚点上长明灯，寺中就死了人，场面一度混乱，她与李韦秋的钱袋也被人趁乱盗走。
她和李韦秋商量当即下山，可走到半途雨势越来越大，只得在山中找农户借住了一晚。
明春还陷在回忆，李韦秋忽然惋惜：“当时万佛寺混乱异常，内子送与我的挂佩也佚失了，想必是被贼子顺手盗走，有生之年若能寻回，叫我用万金换，我亦愿意。”
“你为何想要回此物？”明春声音微涩，问道。
他郑重其事：“明姑娘应知内子与岳父死因蹊跷，官府却迟迟未能查明真凶，我虽私下花了银钱找人稽查寻凶，也依旧不得如愿。她含冤而死，我却无能为力。”
“世人常说若生前之物还在，人死后的魂魄便会永远被生人牵系。我不想她带着不白之屈投胎转世，我要她亲眼看到，只要我还活着，有生之年便一定会寻到真凶，给她和她的父亲报仇。”
“她走得急，我留些她的随身之物也是想告诉她，我时时都在思念她，从不曾忘记她。”
他言辞恳切，似乎全然真情。
李韦秋有一双泛着水光的眼睛，她与他成亲后的每一个夜晚，这双眼睛就掩映在昏黄灯火里，含情缱绻。
可此刻，这双眼睛藏在锦带下，明春拿不准他话中真心几分，真情几何。
即便如此，她的眼中却渐渐酝起潮意。
她不想再顾忌前几日的流言，也不愿再介怀木柜中晃然瞥见的冷漠，她只想将这些时日的难处和痛楚一一同他倾诉，谁知刚一张嘴，视线中的李韦秋被一阵白雾取代，肤下的刺骨之痛间或不止，她伏地几番挣扎后，终是失去了意识。
明春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时而在学堂下学后被侍女莲华从睡梦中唤醒，霞光透过垂带行障投将进来，在两人身上落下影影绰绰的昏影。
时而深夜独身坐于清漪园旁的书斋，伏案抄写被夫子罚的弟子规，身后竹影婆娑，月色斑驳。
时而在晋阳的玉昭楼，几道梆子声响后，楼下戏台中央，名角周衣文与唐湘再次粉墨登场，道不尽的生死别离。
她看见隔间的山水屏风后一个男子朝她走来，道：“在下李韦秋，长安人士，敢问姑娘姓名？”
她与他情动相爱，大婚日诉尽衷肠，说尽世间所有的誓言，却兀的化作李韦秋怀中的一块牌位，殡列哀乐渐起，漫天飞撒的纸钱，黑漆金字下，“故妻江氏女江澄之神座。”
梦中她以为自己是江澄，却又像另处在人群中，她看不清自己的脸，也看不清李韦秋。
倏忽画面一转，她形容枯槁坐在铜镜前，身后娉婷白衣扶着她的肩，对她温柔地说：“你叫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