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藤光想默默地将这张照片收起来,塔矢亮却意外道:“留着。”
“啊?”进藤光反驳,“这拍得不行……我要自己收起来。”
塔矢亮促狭地笑了笑:“哪里不行了?相机拍出来的是人最本真的样貌才对。”
进藤光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社清春这个家伙,还挺有拍照欲,手里拿着个相机,咔嚓咔嚓就拍个不停,随便什么地方都想按快门。他不仅拍了很多夜景照,还拍了进美术馆门前的雕像,说明,以及来来往往的行人,每张照片后还认真引用了俳句(不过进藤光只背得松尾芭蕉的诗)。但不得不赞叹一句的是社的拍照技术确实是经受训练过的。每一张照片,无论是随手拍的还是认真拍摄的,都能让人感觉到摄影者拍摄时心中的情感。
温柔的,热烈的,期待的……所有的情绪都通过照片完完全全地展示了出来。
进藤光想起佐为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一名真正优秀的摄影师,不仅是要把情景真实地展现出来,熟练地运用各种构图,光影,处理的技巧,更重要的是,向观赏相片的人传达出内心的情感。一张好的相片或许技术上还有待雕琢,但它所传达出来的情感绝对是真诚的。我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
他又翻开了下一张——下一张不是照片了,而是社亲手画的画作。它们都用塑封好好地包裹了起来。
那是可以称得上是流光溢彩的画作——他画了出租车上所见到的天空树,洋溢着历史气息的浅草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人满为患的银座购物街。还有国立西洋美术馆的金碧辉煌,咖啡店里的光影昏暗,提琴悠然,六本木之丘下能够看到的最最澄澈的,布满晚霞的天空。社的笔触是快乐的。他还画了他们在排队买饮料时各异的表情,在烧烤摊前买下的香辣烤鱿鱼,进藤光被难吃的荞麦面噎到时痛苦万分的神情……还有他们那天晚上,商量第二天要去哪里游玩的情景。社甚至将小卡片上的字也一字不落地写了上去。
那样热烈又大胆的用色,无不昭示着绘画者的情感——他很享受这段旅程。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
看到这样的画作,进藤光的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他继续翻开了最后一张。
那不是画作,而是一张货真价实的照片。
背景是东京的夜景,他们三个人站在观景台上,面对照相机。社清春站在最左边戴着黑色鸭舌帽,穿着白衬衫,单手插口袋,另一只手则比了个当年流行的手势。进藤光站在中间,他把头上的帽子取了下来,金色的刘海在灯光下闪耀着细密的光点。最右边是塔矢亮。他的长发被风微微吹起,面朝镜头,嘴角上弯的弧度并不明显,却能让人感觉到他周身不同于往常的柔和。
三个年轻人在镜头下,都展现出了自己最本真的姿态。
周围人来人往,但他们隔绝了所有的喧嚣和嘈杂,如同发光体一般,在这张照片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光芒。
照片的背面是小林一茶的俳句:「??露の世は露の世ながらさちながら(我知世如朝露短,犹难轻弃)」
进藤光看着照片——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很久远的过去,又看到了很遥远的未来。
他轻声说:“这张照片拍得真好啊。”
“嗯。”
塔矢亮的目光在背后的俳句上流连片刻,“或许……这就是唯一能够保留时间的方法吧。”
时间是流逝的,人是变化的。
如果无法阻止时间流逝,无法阻止人的变化,那么就只能将当初的时间和人定格。
通过文学的手段,人可以在任意的时间内穿梭。在一句话内,人即可以回到过去,又可以穿梭至未来。
通过记忆,人能短时间地保留那段最珍贵的时光。
可是文字终究没有办法真正地保留现在——「现在」在书写者落笔的一刻就开始流逝了。记忆的碎片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变多,对于往事的勾勒也逐渐模糊。在那次聚会上究竟自己做了什么?参加聚会的有谁?这些“不重要”的记忆已经被大脑抛弃了。
可是相片是特殊的。就算已经不记得了,在翻看照片的时候,内心的情感依然会被触动。深藏其中的回忆涌现出来。似乎能在里面看到连自己都忘却了的那个模样。
他们三个人年少的模样,最好的时光。
将照片收好,进藤光马上给社发去了一大堆简讯。他将社夸奖了一通,只字没提自己快被感动哭了的事实。
随后他拆开了佐为给他的信。
「亲爱的小光:
好久没给你写信了!
我已经明白你的困扰了,不过我自己没有爱情的经验,所以我的话也只能给你做一个参考。
小光,曾经国文老师叫你读的夏目漱石,你读了吗?你还记得《门》里面的宗助吗?宗助千里迢迢去到寺庙,想打开内心的无形之门,但他退缩了。因为那扇门背后是来自于生活的痛苦和欢乐。
我想爱情也是一样。在不打开门之前你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任凭多少有经验的人的告诫都不行。你要自己体验,然后才能明白自己的感觉。不是有了感觉才去做,而是去做了才会拥有感觉。
很玄妙吧?禅宗的哲理有时候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你问我什么时候回日本……我现在在尼泊尔,珠穆朗玛峰当然是没有勇气爬的了……或许一个月后我就回去了也说不定!总之我会尽量给你惊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