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也许从没有得到过一个家。安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将那盏落地灯关上了。他回到陈奇那栋别墅的时候,发现周文也和陈奇都还在客厅里等着他。安良走到他们面前,想要说什么,却是一张口就流了满脸的眼泪。陈奇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安良面前来将他拉进自己怀里,轻声道:“我们都知道了。”安良觉得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在陈奇的怀里终于放声大哭。安良发给自己父母的那一句“对不起”,再也没有收到回复。他们的家庭群平时鸡飞狗跳热闹非凡,不是安院长连着发上七八张无人在意的摄影作品,就是安老太太一口气发来三四条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丝巾让安良帮着挑一条最好看的。是最普通的,最平凡的,也最幸福的中国家庭。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安良坐在科室的转椅上,看着微信里已经三四天没有动静的家庭群,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他的父母直到这个时候,才显示出了传统的中国父母的弊端:回避沟通,也拒绝接受孩子的任何解释。可是话说回来,安良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听到什么解释。秦淮说得那些话太过骇人听闻,安良若不是他们的儿子,就会有十足的理由去愤怒,去谴责,乃至去质问他们的行为。可是安良是他们的儿子,是让他们在人前丢尽了颜面的儿子。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再去和他们对峙了。这就是一切家庭关系的本质:黏黏糊糊的对错因果,不足与外人道的秘辛。亏欠,错误,畸形的爱恨,都会被家庭这一层外衣包裹起来,成了难破的一个茧,其中之人唯有自缚而已。安良将手机收进了抽屉里,揉了揉眼睛打开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黄伟因坐在他对面,打量了安良好几眼之后才小声开口:“安医生?”“怎么了?”安良透过平光镜的上方看着他。小黄明显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安医生,你是不是不舒服?要是不舒服的话跟徐主任说一下,下午能回去休息呢?这里我帮你看着,就几个床的常规给药,没什么大事…”安良又揉了揉眼睛:“我没事,你咋这么说?”“我看你这几天脸色都不太好,情绪也不太对劲。”小黄一口气说了下去:“是不是跟你那小姑娘闹矛盾了?”“什么小姑娘,”安良笑了笑:“没有的事,别在那里瞎说。”他对着电脑屏幕看了看自己的脸,看不出什么问题来,不知道小黄的这个结论从何而来。更何况他和秦淮也不仅仅是“闹矛盾”而已,他们如今已经是彻头彻尾的陌路人了。小黄还在那里劝他:“真的,安医生,身体是自己的…咱们这个工资不值得累死累活的啊!你就回去休息半天,明天下午不还有那个老领导的术前评估要做嘛…你休息好了也不会出什么岔子。”黄伟因提起来,安良才想起来这件事。他皱了皱眉:“上次马护士给我说的…我都忘了,哪里的老领导?”黄伟因翻了翻日程表:“之前法院的老法官,后来一直在司法系统里工作…年前因为脑瘤退居二线了。”安良长舒出一口气,觉得胸口闷闷地堵得慌。他想了想,觉得小黄的建议也许有道理,于是站起身来:“那我去跟徐主任请个假,下午回家歇会儿。你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黄伟因见安良答应了,便忙不迭地点头:“行,安医生快回家去吧,我看着你这脸色都觉得害怕。”安良自从参加工作以来还没有请过一天的病假:医生的黄金年龄其实也就这几年了,体力跟得上,心中的一腔热血也还没冷,治病救人的心不曾被世俗所掩埋,面对各种各样的不公平时也总还能记得起初心。只有几年而已,然而他们会逐渐老迈,赤子之心被世态炎凉搓磨成麻木的平静。人这一生的好光景,算来不过短短几十载而已。安良穿过走廊,在徐主任的办公室门口停住了脚步。他犹豫了片刻,伸手敲了敲门:“徐主任,我是安良。”“快进来!”徐主任不知道在里面忙什么,说话的声音都比以往着急了许多。看见安良进去之后,他从办公桌后面抬头对安良笑道:“你来了?”笑容还是如常的笑容,可是安良就是觉得哪里变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这点猜疑压了下去:“徐主任,我下午想请半天的假。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家躺一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