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之俊的声音分明不大,落在安良的耳朵里却像是天边盛开的那一朵烟花的呼啸声:“小淮告诉宋平…说他如果杀了人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但是他告诉你说刘翰是自己跳下去的,那就一定是实话。因为,”周之俊重复了一遍秦淮和宋平说的话:“‘我对谁都能撒谎,但是我不可能再对安良撒谎了’。小淮告诉宋平,他对你说的,一定就是事情的真相。现在法医报告出来了,看来也确实如此。”周之俊笑了笑:“安医生,刘翰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小淮没有对你撒谎,你可以相信他。”安良觉得心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他不知道秦淮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自己,和周之俊,和宋平说那些话的。他没有长篇大论地替自己辩解,即便知道身边最亲近的人对自己都还有疑虑,秦淮也只是选择了惯常的沉默。他似乎天生就不知道要如何为自己开口,命运加诸什么在他身上,这人都能默不作声地领受。可是安良不想秦淮这样,他想让秦淮能够为自己开口,想让秦淮能够在他面前永远理直气壮而不是小心翼翼。他希望秦淮能够成为一个纯粹而快乐的人,即使也许到那一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周之俊替安良倒了半杯温热的牛奶:“有的时候真的是要谢谢你,安医生。”安良没有伸手接那杯牛奶,他的心里另有一桩事情化开了浓厚的疑云:“可是刘翰为什么要自杀呢?他是来报复…我爸的,怎么最后会自杀了呢?”刘翰刺伤安良的那几刀就算被警察抓了也只不过是个故意伤害,坐一段时间的牢出来后还有的是时间给安良留下后半辈子的担惊受怕。报复未尽,怎么舍得去死?听他提到安志平的名字,周之俊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是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让安良难以置信:“安医生,你父亲这个人…确实不是一个那么好的人。可是在刘翰的这件事情上,他应该是无辜的。刘翰不敢面对的,其实是他自己而已。他没有办法接受,他的儿子是自己害死的这个事实。”周之俊讲故事的功力并不好,却也不至于开口千言离题万里。在他简略的叙述下,安良很快就明白了当年在酉阳,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明白了那些诡异的不合理之处,都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父亲在自我保护地欺骗自己。在精神病理学上,也有过自责太重,重到了当事人无法背负的地步便会转而寻求合理化的替罪羊以减轻无处不在的痛苦的先例。这些病人们会因此产生妄想和难以分辨的虚幻现实,严重的时候会活在自己所构想的世界里,并对脑海里自己赋予特定事物的解释深信不疑。这是人类的大脑自我保护的本能,让我们不至于被悲伤和自责击垮。但是这样的病人会一直在虚幻与现实的分界线中挣扎,偶尔意识清明的时候,会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对于当下的环境节点更加无法接受。刘翰的自杀,应该就是虚幻与现实交界时的天光乍破,摧毁了他最后活下去的意志。刘翰的儿子是先天性的心房缺失,这种疾病的患儿即使是生活在富裕家庭中,医药费也是一笔不能忽视的巨大开销,更何况是刘翰这样的普通农村家庭呢?在孩子出生的一年之后,刘翰的妻子就离开了家乡去打工,从此以后音讯全无。一个先天性心脏疾病的患儿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难以想象的负担。安良曾经见过这样抛弃孩子的先例,他却无法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指责这一行径。未切身地经历过他人的苦,怎么会知道人生的苦楚有多么难以背负呢?然而刘翰大约是没有听村里人的劝告放弃这个孩子的,他与自己的父母一起拉扯着孩子长大,倒也有惊无险地长到了六岁。五六年的好时候让他产生了一些妄想,也许自己的儿子真的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但是老天爷大概不会费神去眷顾普通人,随着患儿的长大,对于心肺功能的要求逐日提高,刘翰终于发现,自己先天性心房缺失的孩子也许真的没有办法长大成人了。普通的凡人在亲情与爱意的催动下,也敢产生一些与天抗争的勇气。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刘翰将家中的地承包给了别人,带着孩子来了重庆。他一边靠做外卖员打工,一边带着自己的儿子在重庆市的医院里寻医问药。安良知道,儿童先天性心房缺失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不治之症了。除非不计成本地保孩子一条命等到可以心脏修复或是移植的年纪,否则的话寻常的吃药打针几乎是无济于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