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段时间,奔四的韩世川,偶尔会觉得自己活得像个锤子,每天往返于家与医院之间,东一锤西一锤的,也未敲出个所以然。更可笑的是,有时面对前来作心理咨询的患者,甚至认为自己才是那个有病的人。他将这种想法与同科室的心理医生马月分享过,想知道她是否也有过类似想法,可马月告诉他,眼科医生有一半的人都近视,肿瘤科医生患癌症的也不少,所以心理科医生自身也可能患有心理疾病,这并不奇怪。理倒是这个理,故每每面对来向自己求助的心理疾病患者时,他偶尔也将患者当成一面镜子,剖析自己有没有类似症状。可怕的是,时间一久,竟然真应了那句“心理医生患心理疾病的风险更高”。所以,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的心理是否真出了问题,可无人告诉他答案,他的内心更不可能给他答案。下班之前,韩世川打发走了今天最后一名患者。这名五十来岁的男性患者长期酗酒,每日不喝上一斤白酒便夜不能寐,但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鬼影。韩世川劝他戒酒,可他非但戒不了,反而胡搅蛮缠,一次又一次地追问这世界上是否真的有鬼,以及自己是否被鬼魂附身。脑子里塞满浆糊的韩世川,身为一名心理医生,只能耐着性子,用自己的专业去化解患者心里的疾病。可说句实话,他每天接诊那么多患者,说了太多的专业术语,口干舌燥时,很多时候感觉自己都有些精神恍惚了。有时候,他甚至羡慕那些上手术台的外科医生,就算面对的是血淋淋的肉体,也比整日喋喋不休要强。可是无人理解他,认为靠一张嘴工作,远比拿手术刀要轻松得多。那些局外人,哪里知道他整日里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牛鬼蛇神,强迫症、抑郁症、焦虑症、恐惧症……在诊断每种患者时,作为心理医生,势必要钻进他们的内心,了解他们曾经历过什么,受过哪些刺激或者是伤害,而这些经历往往又是以负能量的方式呈现,偶尔便会转移,而接纳者往往便是作为倾听者的心理医生。长此以往,韩世川每天从门诊室出来时,都要去休息室躺上一会儿,将患者传递过来的能量排泄出去,而后尽可能一身轻松地回到那个三口之家。他转身来到休息室,脱下白大褂,将快要钻出裤子的白色短袖衬衫重新扎进皮带里,又洗了把脸,捋了捋头发,瞬间就像是变了个人,可唯独不变的是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许久,重重地吐了口气,似是要排出内心的浊气,而后回到办公室,抓起桌上的公文包,打卡下班。这个时候即是下班的点儿,也是饭点儿,同事和患者像流民一样,将楼梯间挤得水泄不通。“韩医生,下班啦?”有并肩而行的同事跟他打招呼,他随意地“嗯”了一声,并无多言。“对了,我同学他有个亲戚,也不知怎么着,最近老是精神恍惚,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哪天找你帮忙看看。”同事又说了一句,韩世川仅仅回了个“好”字。天公不作美,下午还晴朗的天空,忽然间阴云密布,雨水估计已在半道上了。很多时候,人的心情也跟这天气一样,说变就变。韩世川走出宜江市最大的人民医院时,忙碌了一整天的心情,稍稍有所放松。他抬头望着昏暗的天空,云朵沉重的阴影仿佛落在他眼里,也落在他心上。家离医院四站路,步行大约半个小时。若非有特别着急的事,他经常是走着回去。可今日这天气,应该是无法让他步行回家了。对面的公汽站早就挤满了等车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几乎没有可再落脚的地方。所以,他打算打车回去。这个点儿,出租车倒是一辆接着一辆地从面前驶过,不过都拉了客人。韩世川招了几次手,好不容易遇到一辆空车,刚打算拉开车门,却被俩小年轻飞身抢了过去。雨来了。雨水刚落下的时候,有点像他最近撒尿时的情景,滴答滴答的,一点儿也不痛快。他知道自己时常久坐,前列腺出了点小问题。可他不想浪费时间去做检查,自己随意买了些药装在包里,也不按说明书服用,偶尔想起的时候,就借着茶水服用两片。大雨倾盆落下之前,他总算是坐上了车,隔着车窗,望着那些淋成了落汤鸡的人群,脸上写满了无动于衷的表情。这会儿,老婆应该已经到家做好了饭菜吧?韩世川的老婆叫刘娜,是英杰私立学校的一名语文老师,同时兼任六年级的班主任。今儿有上级教育部门的主管领导去学校视察,上午讲了一节公开课,下午还得座谈,这会儿早已精疲力尽,不想动弹,也不想再多说哪怕是一个字。韩世川正在闭目养神,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起初还以为是刘娜打来的,从包里摸出手机时,望着屏幕上显示的科室主任的名字,迟疑了几秒钟,方才按下接听键。,!“小韩啊,有个病人需要你马上去处理一下,是院长朋友的孩子,据说每天只要一去学校门口就晕倒……对了,明日上午我要去省城开个会,陈副主任家里有事请假,小马在病房,只好辛苦你再去上个门诊……”主任姓王,性别女,将近五十岁,整日里精神抖擞,风风火火,一直以来都称韩世川小韩,从他二十多岁叫到三十多岁,称呼从未变过。韩世川原本是上后天的门诊班,这就意味着他必须连续上三天的门诊。此次面对主任的安排,他也跟往常一样逆来顺受。没办法,谁让心理科总共就四个人,一个主任,一个副主任,再加上他和马月这两个平头百姓。挂断电话后,他苦笑着让师傅调头回医院,路上又给刘娜发了个“加班”二字。刘娜习以为常,故从不回信息。他也习以为常,发完信息,就表示她已收到。天空破了个洞,雨越下越大,好像要将这几日憋了许久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刘娜也未准点下班,赶上大雨,干脆留下来批改了二十来份作业,直到雨水渐渐小了,方才走出校园。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半,可即便如此,她离开时,办公室里还有两三位老师仍在加班,其中一位跟她一样是毕业班班主任,另外一男一女是几个月前刚招聘进来的年轻老师,均是研究生学历,据说女孩正在准备读博。英杰私立学校是宜江市唯一的一所私立学校,有小学部和初中部,正在筹备高中部。学校施行的是末位淘汰制,以每年期末考试成绩作为考核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的标准,故每一位老师都不敢停下来喘气。尽管竞争如此激烈,但因待遇高,每年招聘季,仍有大把的人挤破脑袋想进来。刘娜也觉得自己一直在忙,就像是困在时间里,但又不清楚到底在忙什么。有时,她觉得自己像被什么推着走,停不下来。有时,她又悲观地想,自己今年三十八岁,也不知道长此下去,还有没有机会活到老。她进屋后,目光习惯性地落到沙发上,见韩世川还未回来,也未多想,换上拖鞋,先去洗了个澡,然后径直走向厨房,准备晚饭。自从儿子上了初中,住校之后,每周末才回家,她早已熟悉家里时常空荡荡的味道。很快,厨房里飘来淡淡的油烟味。炒完两个菜,她去洗了个澡,然后坐沙发上等韩世川回来。这些年来,韩世川加班时,她已习惯了不催促,因为催促也不起作用。有时候若是太晚,便先去睡下,等他回来,再去将菜回锅。韩世川处理完这个患者,回到家里时已是晚上八点多,进屋时闻到了淡淡的油烟味,便知道刘娜又做好了饭在等他。他放下公文包,换上拖鞋,再去卫生间洗了个手,走完这一套流程,出来时,刘娜已盛了两碗饭放在餐桌上。“你也刚回来吧?”韩世川通过饭菜的热度,判断刘娜顶多比自己提前半小时回家,因为她了解刘娜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做饭,然后趁着等待他的空隙再去忙别的事,比如说洗衣服,或者拖地。刘娜晚饭吃得少,尤其是太过疲累时,有时候就是陪韩世川走个吃饭的过场。她放下筷子,喝了口水,道:“今天有领导去检查,快下班时才走,白天没时间批改作业,刚好你也加班,下班后就又加了会儿班才回来。”韩世川想起自己也是回家途中被叫回去加班,忍不住苦笑道:“同病相怜。”刘娜没心情听他感慨,画风一转,一本正经地说:“许老师昨天给我打电话,说宇儿这段时间学习成绩下降了不少,正好你明天上午休息,我请个假,咱们一块儿去学校问问情况……”“明天门诊。”韩世川脱口而出,她问:“又调了?”他点点头说:“主任去省里开会,副主任请假,小马上病房……今儿周四,过两天孩子就放假回来了,到时候你先跟他好好谈谈吧。”刘娜脸色微微一沉,不悦道:“宇儿正处于青春期,马上就得上初三,关键时刻,有些事可马虎不得。等不及周末了,我明天自己去吧。”韩世川也胡乱吃了两口,放下筷子,起身走向沙发,头也不回地说:“行,那你先去,有什么情况电话联系。”刘娜却又抬高声音说道:“青春期的心理教育,要是出了问题,毁的可是一辈子。”韩世川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却反驳道:“你不也是班主任嘛,比我这个心理医生更懂孩子。再说了,宇儿学习成绩下降,也并非是心理出了问题。我这两天不是忙嘛,你先去学校了解了解情况再说。”刘娜张了张嘴,忽然一阵疲惫涌上心头,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默不作声地端坐了片刻,起身去厨房收拾碗筷。韩世川和往常一样,吃过饭,朝沙发上一坐,屁股就像粘在了上面,靠在那儿,半天都不带动的。“就你忙,那么大个医院就你最忙。”刘娜将笼头开得老大,水流哗哗直响,洗碗时的声音更大,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的声音,让沉闷的空气更显得嘈杂。,!韩世川听着这阵子牢骚,也不搭白。此时,是他放空的时间,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听,仿佛将自己装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套子。刘娜收拾完厨房,回到客厅,又开始拖地,拖把打韩世川脚边擦过时,他一动也不动。她于是故意加了些劲儿,他这才抬了抬脚。他缓缓睁开眼,看着老婆忙碌的背影,不禁微微叹了口气。结婚这么多年,韩世川几几乎没做过家务,也早已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一开始,他仅仅以为刘娜是个贤惠的女人,什么家务活都不让他插手,后来才知道刘娜有洁癖,不让他洗碗,是怕他洗不干净,不让他拖地,也同样是怕他拖不干净。久而久之,他便什么都不愿做,也做不好了。话说回来,他也确实不大会做家务,从小到大,不仅母亲没教过他怎样做家务,父亲常常跟他灌输的也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他念过大学,倒是未将父亲的这个思想贯彻落实,只不过刘娜自告奋勇承担了家里的一切,让他渐渐成了“废物”。忙活了十来分钟,总算是消停了下来,浴室里又传来哗哗的水流声。韩世川知道这是刘娜打算睡觉前的最后一个流程。这么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她的这些习惯,身为心理医生,接诊过多位洁癖患者,却始终无法说服老婆去做心理咨询,更别提接受治疗了。韩世川明白,要治疗跟自己朝夕相处的人,或者说要让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相信自己可以治疗她的心理疾病,简直是难于上青天。此刻,他进入卧室,关了灯,躺在刘娜身边,黑暗中,许久过后,她忽然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我好像病了!”可是回复她的,只有身边人轻微的鼾声。:()困在时间里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