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选举将在7月正式进行,尽管有关最终的结果仍然扑朔迷离,但在法兰西,人们还是倾向于相信国王已经在德意志收获广泛的支持,而乳臭未干的查理王子根本不能与国王竞争,短期内,这有助于提振信心,但一旦结果不如人意,人们的怒火无疑会反噬自身,针对这种可能,弗朗索瓦一世提出若他未能当选,则他将以选举舞弊为由与查理王子开战,而战场就是勃艮第。
长久以来,有关勃艮第的问题一直是弗朗索瓦一世及其近臣的心病,而布列塔尼的安妮选择将勃艮第授予洛林公爵无疑是在法兰西内部又埋下一个炸雷,令弗朗索瓦一世每每想起都深恨不已:洛林公国原系神圣罗马帝国领土,在1431年因女继承人洛林的伊莎贝拉同安茹的勒内一世结婚而与法兰西的安茹支系合并,他们的外孙洛林公爵勒内二世在南锡战役中击败了勃艮第公爵“大胆”查理,也就是如今的查理王子的曾外祖父。
由于安茹支系的继承人相继过世,其主支领地(如安茹、普罗旺斯)等被并入法国王室,但洛林公国一直被这一支的后人保留下来,直到1510年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借路易十二世深陷谋杀风波的机会进攻洛林,出于自己的私心和削弱法兰西王权的目的,布列塔尼的安妮将洛林割让给了马克西米利安一世,虽然她的行为固然可以被称为是大兵压境之下的无奈之举,但把在大胆查理战死后划归王室直属的勃艮第地区赐封给洛林公爵,就纯属看热闹不嫌事大了。
从查理王子的角度,勃艮第是他曾外祖父的领地,祖母勃艮第的玛丽的遗产;从洛林公爵的角度,勃艮第是他失去祖传领地后的补偿;从弗朗索瓦一世的角度,勃艮第本应是他不费吹灰之力取得的遗产却眼睁睁看着洛林公爵虎口夺食,再加上洛林一系同勃艮第一系因大胆查理之死埋下的旧怨,布列塔尼的安妮可谓是给继承了勃艮第遗产的哈布斯堡一系一个绝佳的介入法兰西内政的入口。
而弗朗索瓦一世即便清楚这一点,他也需要捏着鼻子承认这个现实,毕竟他也很有削弱占据了勃艮第地区的洛林公爵的动力,在博热的安妮还活着的时候,她经常痛骂布列塔尼的安妮在她执政的两年中挥霍掉了法兰西国王耗费几十年才得到的利益,而他不仅需要吞咽这一苦果,还不能对罪魁祸首加以追责——他还得靠着布列塔尼的安妮的女儿来宣称对布列塔尼的统治呢。
勃艮第的问题迟早要解决,而当弗朗索瓦一世向母亲提出借神圣罗马帝国皇位竞选的机会来解决这一问题时,萨伏伊的露易丝颇有些意外:“你是怎么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弗朗索瓦?”
“这是上帝于梦中对我进行的指点。”弗朗索瓦一世清了清嗓子,他当然不会说他是因为安妮·博林的言论才有此灵感,抛开她英格兰人的身份,他也不想承认他居然会真心认同一个商人女儿的意见,是因为他早有这一想法,安妮·博林不过是帮他坚定决心罢了,“我们迟早要同哈布斯堡家族开战,在继承了西班牙和西西里后,他们已经从东南和南部对我们形成了威胁,一旦他们得到德意志,我们便陷入了包围网中。”
“尤其他们还和英格兰国王是姻亲,我们面对的威胁不是三面,而是四面。”萨伏伊的露易丝道,她已经开始认同儿子的意见,“在发起战争之前,我们首先要明确战争的目的,如果胜利,我们要从哈布斯堡家族手中夺回洛林和尼德兰,即便不能达成这一目标,也应该在这场战争中削弱洛林公爵对勃艮第的统治,我们要派出王室军队,但目的只能是将战火引向勃艮第,你打算派谁担任王室军队的统帅?”
“当然是阿内。”弗朗索瓦一世道,蒙莫朗西的阿内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密友,更在埃夫勒同他经历了生死患难,他一直想要将他扶持成为他在军方的左膀右臂,他认为和哈布斯堡家族的战争正是一个机会,“没有在战场上建立公爵,他便不能真正获得权势,这是我对他的信任和厚爱。”
“如果你真的有重用他的意图,那这场战争你恰恰不能任命他为军队主帅。”萨伏伊的露易丝摇摇头,弗朗索瓦一世坐直身体洗耳恭听,他一向很重视母亲的意见,“我们未必可以通过战争收回领土,但只要我们能在战争中削弱洛林公爵,我们就不算一无所获,洛林公爵不能公开反叛国王,但派去执行国王意志的人一定会成为他怨恨的对象,与其让阿内承担这一切,为什么不换另一个潜在的威胁者呢?”
“您是说”弗朗索瓦一世一喜,而萨伏伊的露易丝微笑着点点头,笃定道,“对,波旁公爵,派波旁公爵去洛林,但只给他少量的兵力和军费,不论他是否愿意执行国王的意愿,只要他接过这个任务就注定了他不能单打独斗而需要借助洛林公爵的力量,他们会内讧,而我们只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收拾残局,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担心英格兰国王趁机进犯,不论是出于和哈布斯堡家族的姻亲关系还是扩张领地的需求他都有此动力,我们需要一点好处喂饱他,他的儿子已经到了可以订婚的时候了,你还没有女儿(1),你可以把勒妮许配给威尔士亲王。”
“英格兰国王一定会要求我们在婚姻条约中保留勒妮对布列塔尼的继承权,如果我们不在这一点上满足他,那他一定会选择帮助查理王子。”
“婚约能够订立就能够撕毁,至于布列塔尼的继承权,勒妮前面还有克洛德和你的两个儿子,大不了以后让克洛德以布列塔尼女公爵的身份再褫夺她妹妹的继承权就是了。”萨伏伊的露易丝不以为意道,对这个儿媳,她确实有诸多不满,但对比美丽叛逆的玛丽王后,克洛德王后至少还有听话这个优点,且绝不会对她的权力和声望构成威胁,“亲爱的弗朗索瓦,离她上一次生产已经过了两个月了,你需要让她生孩子,再生孩子,你们的孩子越多,我们对布列塔尼的掌控便越稳固,解决了东部的问题,我们便应该料理布列塔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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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到巴黎后,克洛德王后很快又怀孕了,尽管距离她上一次生育只过了两个月。从结婚开始,她便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怀孕和生产,现在她年仅二十岁,却已经生育四次,其中只有两个男孩活了下来。
对饱受梅毒困扰的克洛德王后来说,生育的痛苦反而没那么难熬了,毕竟她还可以从中感受到孕育后代的快乐,在她的认知里,这是她的使命,而两个健康的男孩则是上帝给予她的奖赏:“如果我有足够多的孩子,那勒妮便不必承担生育的任务,这很痛苦,母亲便深受这一痛苦折磨。”
是的,布列塔尼的安妮身体并不好,这也是她青年早逝却没有过多人怀疑的原因,安妮·博林正想安慰克洛德王后,她身边的勒妮公主却道:“如果这是上帝赋予我的使命,我愿意承担。”她看向安妮·博林,咬字清晰、一字一句道,“不论是替代姐姐,还是为了法兰西的利益嫁与他人,我都愿意接受上帝和国王的安排。”
安妮·博林一怔,而勒妮公主的表现也显然出乎克洛德王后的预料,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安妮·博林,而安妮·博林在短暂的惊愕中迅速回过神来,她弯下腰,用一个谦恭的姿态道:“在和您姐姐结婚之前,弗朗索瓦陛下并不是国王,而你们一出生就是公主,你们的命运并不是由他来安排的。”
“但他现在是国王,是法兰西的主人,作为国王的臣民,法兰西的公主,我们理当以法兰西的利益为先。”勒妮公主固执己见道,察觉到她的态度,安妮·博林识趣地缄口不言,而克洛德王后在短暂的迷茫后仍下意识地选择逃避和退却一切她觉得不解或令她不适的事物,因此这场短暂的冲突被心照不宣地揭过。
日暮时分,安妮·博林便向克洛德王后辞行,决定回到大使府邸,但在她将将离开克洛德王后的宫室时,她忽然听到勒妮公主的声音:“你是英格兰国王弟弟的妻子?”
“是的,我是约克公爵夫人,因为我丈夫担任英格兰驻法兰西大使才回到法兰西的。”安妮·博林回过头,注视着勒妮公主,在心中暗自回忆自己是否有什么逾矩之举不慎得罪了她,而勒妮公主轻哼一声,不屑道,“波旁公爵夫人说过,每一个大使馆都是一个间谍中心,尤其是两个敌对的国家。”
她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安妮·博林,和克洛德王后相比,她和布列塔尼的安妮在容貌上更加肖似,那种敏锐犀利的目光也如出一辙:“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利用我姐姐对你的喜爱接近她,不动神色地煽动她,但你不要再尝试这些无用的动作了,她是法兰西的王后,我是法兰西的公主,我们永远不可能帮助英格兰人!”
“我想您误会了,公主。”背对着勒妮公主,安妮·博林深吸口气,转而回身道,“我曾是您的母亲安妮王后的侍女,见证过她去世的场景,她临终前一直对未来放心不下,不止是对你们,也是对布列塔尼,由于她的嘱托,不论我身在何处,我都始终关心着你们,我的婚姻和国王的任命不过是给了我一个实践承诺的计划,我相信这是安妮王后所期望的。”勒妮公主眉毛一挑,正想询问她她到底向布列塔尼的安妮承诺了何事,安妮·博林却又飞快地朝她行了个礼,“不过您说得对,作为英格兰的王室成员,我确实应该注意我行为的分寸,如果您对我放心不下,以后我来陪伴克洛德王后时,您也可以陪伴在侧,我相信时间会证明我的忠诚的。”
第56章会盟
在得知弗朗索瓦一世已经在勃艮第动员军队后,无论是查理王子还是奥地利的玛格丽特都清楚战争已经不可避免,不论查理王子能否当选皇帝。
如果弗朗索瓦一世当选,他毫无疑问会发动战争以巩固地位,而如果查理王子得到皇位成为了查理五世,那为了在即位之初便劝动本国诸侯支持他对抗弗朗索瓦一世,他毫无疑问会再一次面对诸侯的勒索,并且由于还有弗朗索瓦一世的出价,诸侯们的胃口毫无疑问会是另一个无底洞,就看他能不能够填满了。
某种意义上,哈布斯堡家族现在面临的困境是他们在得到皇位之初便注定的,在霍亨斯陶芬王朝绝嗣后,神圣罗马帝国进入“大空位时期”,此间帝位虚悬、诸侯林立,而哈布斯堡家族的鲁道夫一世看准时机,借助贿赂和姻亲关系成功当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并得到教皇承认。
以当时德意志的状况,扶持一位弱小的君主符合大部分人的利益,而尽管鲁道夫一世在扩张家族领地上做出了种种尝试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受限于自身基础的薄弱,他并不能如昔日的萨利安王朝和霍亨斯陶芬王朝一般有效整合国内势力甚至南下意大利与教皇争锋,在意识到鲁道夫一世的野心后德意志诸侯便不再支持他的儿子继承皇位,帝国皇位因此再度在几大贵族间流转。
而在鲁道夫一世的外孙查理四世在位时期,为了谋求诸侯的支持以使自己的儿子即位,他颁布了“黄金诏书”正式确立了选帝侯制度,由此奠定了七大选帝侯(美茵茨大主教,科隆大主教,特里尔大主教,萨克森公爵,勃兰登堡伯爵,莱茵-普法尔茨伯爵和波希米亚国王)决定皇位归属的□□面。
在与哈布斯堡家族交替执政的卢森堡家族绝嗣(大部分遗产被身为女婿的哈布斯堡家族的阿尔布雷希特二世收入囊中)后,哈布斯堡家族连续三次当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阿尔布雷希特二世,腓特烈三世,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但在哈布斯堡家族势力连续扩张的当下,德意志诸侯曾经选择哈布斯堡家族的理由已不复存在,而年轻气盛的查理王子尽管强自按捺心气去拉拢这些他曾经轻视的诸侯,他的个人作风还是引发了选帝侯们的不满,勃兰登堡伯爵便抱怨称“王子宁可写一百封无用的信,也不愿抽出十分钟的时间来接见我的使臣,他连一个宫廷都治理不好,我怎么能相信他能治理好一个帝国!”
1519年6月28日,选举结果正式出炉,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选举出现了罕见的平票(特里尔大主教、勃兰登堡伯爵和科隆大主教支持弗朗索瓦一世,萨克森公爵、波西米亚国王和美因茨大主教支持查理王子,普法尔茨伯爵弃权),根据《黄金诏书》的规定,当皇位出现无法确定的情况时,美因茨大主教可以裁定人选,他自然选择了查理王子,对此弗朗索瓦一世提出申辩,宣称美因茨大主教的行为并不公正,“如果帝国议会不能给予我公平,我将以武力捍卫我的皇冠”。
战争一触即发,而能够充当调停者的教皇尤金五世并无意解决冲突,而是狡猾地宣称“在这一次的皇位争端中教皇的任务是加冕而非审判”,作为一名英格兰人(且和瓦伦蒂诺公爵关系密切),不论是从英格兰还是意大利的角度他都巴不得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王子互相争斗,这意味着他们无暇顾及意大利,而英格兰也可以趁机渔利,因此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后,他还顺便把皮球丢给了亚瑟一世,建议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他已如此自称)接受英格兰国王的调停。
不需要教皇提醒,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都清楚这个时候英格兰的态度非常重要,这关系到弗朗索瓦一世是否会面临两线作战的窘境和查理王子是否能够得到配合与支持,因此尽管和英格兰王室有着深仇大恨(主要来源于凯瑟琳王后),弗朗索瓦一世还是按捺心气向英格兰发出了友好信号,表示愿意立刻将勒妮公主许配给威尔士亲王,并表示勒妮公主可以不必放弃她对布列塔尼的继承权。
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和慷慨的礼物,而查理五世和奥地利的玛格丽特一度对此心灰意冷,只能从凯瑟琳王后的方向入手希望她能看在亲戚关系的份上劝说英格兰国王至少保持中立,不要在查理五世全力调兵防御南部时进攻尼德兰,但出乎意料的是,亚瑟一世拒绝了弗朗索瓦一世提出的婚约,转而对查理五世表露了支持,他同时邀请查理五世前往加莱与他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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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想起他在西班牙失权的种种,查理五世都不太清楚其中是否有英格兰的原因,亚瑟一世支持了他的航行,在出价上也还算公道,但凯瑟琳王后明明有充足的时间打压支持斐迪南的势力,她却放任他们提振斐迪南的声势,同时在他来到西班牙后迫使他和斐迪南都承认胡安娜女王对西班牙的统治,使得他被拖入漫长的党争。
但要说凯瑟琳王后完全没有帮助他争权也不尽然,毕竟她没有公开认可斐迪南二世的遗嘱对他釜底抽薪,也推动他任命了一部分尼德兰官员,他们的亲缘关系来自于胡安娜女王,他总不能指望这位姨母像姑母一样对他无条件地依从和支持。
所以根源还是因为埃莉诺的私奔,如果她没有任性地选择爱情而是安分地嫁给曼努埃尔一世,他就不会得罪葡萄牙,而他也不会和普法尔茨选帝侯一家结下梁子,如果他们没有选择中立而是像波西米亚国王(1)一样支持他,那弗朗索瓦一世至少少了一份发难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