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6年10月,路易十一世之女,波旁公爵夫人博热的安妮去世,遵照她的意愿被隆重安葬于圣丹尼大教堂。尽管丧礼没有布列塔尼的安妮那么盛大,但弗朗索瓦一世和萨伏伊的露易丝的哀痛无疑更加真诚,克洛德王后走在送葬的人群中,因为跛足有些吃力,她尽可能地不流露出她的窘迫。
她身边,妹妹勒妮公主反而姿态更加坚定,她昂首挺胸,步履稳健,尽管她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我们的母亲也在这里吗?”在法兰西历代国王、王后和重要王室成员的墓前,勒妮公主好奇地张望道,“对,母亲也在这里,你的东北角就是她。”克洛德王后勉强笑道,“她正注视着我们。”
母亲正注视着她们吗?勒妮公主探出头,想要寻找母亲的陵墓,但教堂内的陵墓太多,即便克洛德王后指出了方位她也很难第一时间判断出母亲的位置,因此她只能悻悻地收回这个企图:“如果母亲在这里,她会怎样想呢?”
“大概,大概会恪守王后的身份为波旁公爵夫人哀悼吧。”克洛德王后犹疑道,她心知肚明布列塔尼的安妮和博热的安妮之间的深仇大恨,但她并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勒妮公主。
“也就是说,她并不是心甘情愿为波旁公爵夫人哀悼,那想必在她的葬礼上,波旁公爵夫人也不会真心哀悼吧?”勒妮公主若有所思道,克洛德王后心口一紧,害怕妹妹说出什么更加敏感的话,但勒妮公主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回了母亲身上,“所以,我们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她深爱着她的故乡,她因此受到了很多磨难,但她从未后悔过。”克洛德王后极快地道,“好了,勒妮,不要再好奇母亲的事了,今天是波旁公爵夫人的葬礼,我们应该为她哀悼。”
可即便您这样说,您也并不是很哀痛吧,至少不像弗朗索瓦一世和露易丝王太后一样哀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呢,这和母亲有关吗?她开始好奇,她母亲执着的是什么,给她带来磨难的又是什么,而作为母亲的女儿,她又该如何看待母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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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琳就要回来了,在和妻女分别一年余后,亚瑟终于收到凯瑟琳的来信,她在信中表示她已经处理好了西班牙的继承问题,等斐迪南二世的葬礼结束后,她和玛丽就会回到英格兰了。虽然西班牙继承风波的结局有些出乎意料,但也还算一个令各方都勉强满意的结果,英格兰不算压错了宝。
在凯瑟琳离开英格兰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忙着财政改革的事,托马斯·克伦威尔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这个过程中展现出了绝对的忠诚和铁腕,但同样,他所承担的压力也是巨大的。
在没有其他足够重磅的罪名加持前,他并不打算在现在就对这些顽固的大贵族开刀,但他可以从他们的家仆和姻亲下手,每一天伦敦的街头都会吊死贪腐的征税官。“他们都该死吗?”在陪父亲观看处刑仪式时,威尔士亲王的眼睛显而易见地惊惶,“他们只是贪污了一点钱,这些钱可能还不够一场宴会的开销。”
“但宴会能给民众带来欢乐,以及酒水和面包,他们却会把民众手里仅有的一点麦子也搜刮掉。”冬日的凛风吹过亚瑟的脸,他仍然没有多余的情感,只是以冷静的语气不急不缓地论述道,“若论占据的财富,他们或许确实不算巨大,在砍伐一棵巨大的朽木前,我们需要先处理掉那些碍事的枝干和根须,如此才能一击必中,我们应该庆幸的是,由于过去十几年推广基础教育,我们能快速选拔出一批会计算和识数的人代替他们,从而不至于令王国的秩序发生波动。”他盯着威尔士亲王,“爱德华,你迟早要签下死刑令,不要告诉我你打算做第一个不会颁布死刑命令的国王。”
“我明白,父亲。”威尔士亲王说,他早已放弃在父亲的威压面前无谓地辩解了。
在观看完死刑执行现场后,威尔士亲王便以学习为由回到住处,他没有挽留他,而是转身前往宴会厅。为了缓解财政改革带来的紧张气氛,这一年中他举办了比往常频率更高的宴会,虽然这并不是他喜欢的娱乐方式,他仍然亲自主持,毕竟他总不能让热爱玩闹的约克公爵借着这样的机会继续出风头。
伊丽莎白王太后已经完全隐退,在凯瑟琳缺席时,宴会的筹备大多由索尔兹伯里女伯爵玛格丽特·波尔负责,对他来说,玛格丽特·波尔也可算是他最亲近的女性之一,因此即便他对这些宫廷事务不感兴趣,他还是有耐心听玛格丽特·波尔介绍这场舞会的布置,以及背后的种种巧思。
“这个设计不错。”在听玛格丽特·波尔介绍了新的舞会流程后,亚瑟倒是难得地表示了赞同,他身边,玛格丽特·波尔笑容更甚,“是的,这种结合了戏剧表演和舞蹈音乐的形式确实可以同时兼顾高雅与通俗,贵族喜欢,一些不那么高贵的乡绅和市民也会喜欢,您一直觉得舞会应该在减少开销的同时达到带来欢乐的目的,这样的舞会是您想要的吗?”
“是的,这正是我想要的,是您的主意吗?”
“不,是一位从法国回来的年轻小姐的主意,她很聪明,也十分博学,等王后回来以后,或许可以让她做王后的侍女,或者玛丽公主的老师呢。”
从法国回来的年轻小姐?亚瑟心中微惊,有什么影子般的预感浮现在他心头,他目光略过纷杂的人群,看到一位黑色头发的年轻女子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舞会的流程,她的身影非常眼熟,注意到他的目光,玛格丽特·波尔立刻招呼道,“安妮,过来,向陛下汇报你的工作吧。”
安妮,安妮,而那位黑发的少女闻言确实来到了他们面前,她将每一步都走得优雅稳重,而后仪态万方地向国王和索尔兹伯里女伯爵行礼。“是你安排了这场舞会?”亚瑟问,他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自己的戒指。
“是波尔夫人筹备了这一切,我不过是为她提供了一些可以激发她灵感的点子而已。”安妮·博林微笑道,影子中,亚瑟的神情仍有些晦暗不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开口道,“不必妄自菲薄,你是一个能干的仆人,应该得到应有的奖励,你想要什么宫廷职位?”
“我并不想要宫廷职位。”安妮·博林仍然微笑着,但眼底不自禁带上了一丝急切,“我只是希望能和陛下跳一支舞罢了。”
第46章舞会(下)
亚瑟并不喜欢跳舞。
除了少数必要的社交场合,他几乎不跳舞,即便跳舞,他的舞伴也集中于凯瑟琳和其他女性亲属,他眼前,安妮·博林提着裙子,仪态优雅,眼神热切,似乎真的非常渴望他答应邀约,他忽然有些好奇她想干什么,在他的印象里,她并不是一个轻浮的女人,至少一开始不是。
“如你所愿。”他回答道,安妮·博林如释重负,再度提裙行礼。
她的舞技很好,乡间轻快的舞步被她跳得异常优雅灵动,即便亚瑟并不熟悉这种舞蹈也没有动力配合,她也将节奏弥补得天衣无缝。“我听说你曾经在法国宫廷服侍。”在一个音乐没有那么激昂的瞬间,安妮·博林听到亚瑟道,“是的,我曾经服侍过现在的克洛德王后,如果她如约嫁给了约克公爵,我应该会跟她一起回来吧。”她回答说,显而易见地,她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忧郁的阴霾,但很快又被那欢快热情的笑容覆盖,“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我曾经在尼德兰服侍玛格丽特夫人,还曾有有机会去那不勒斯,但最终我还是回到了英格兰。”
“玛丽?”亚瑟没想到安妮·博林居然还跟他的小妹妹也扯上了关系,而安妮·博林笑容更甚,眼神明亮又真切,“是的,玛丽王后曾经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那不勒斯,我没有答应她,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此时音乐声忽然急促起来,安妮·博林突兀地回旋舞步,在亚瑟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越过了舞会上的礼节距离猛然上前,确保即便是在嘈杂的音乐声中亚瑟也能听见她说话,“我有布列塔尼的安妮的遗嘱。”在抵近国王脸庞的瞬间,安妮·博林极快地说,她的目光在这一刻敏锐如利刃,“她是被谋杀的,她在遗嘱中宣称了这一点,她希望能将她的次女和整个布列塔尼交给英格兰,只要英格兰能为她复仇。”
她又重新抽身而出,随着舞曲落幕,她松开了亚瑟的手,重新屈膝行礼。“到房间里来。”片刻后,她听到亚瑟开口,她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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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张羊皮卷,有布列塔尼的安妮的公爵印章和王后印章,确保内容真实无误,但这还不够:“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份遗嘱的存在?”
“她的女侍官索邦夫人,她的私人医生与律师,还有几位她从布列塔尼带来的侍女。”她犹豫片刻,“以及克洛德王后和勒妮公主。”
“法兰西的王后和公主,即便她们是布列塔尼的安妮的女儿,她们又有多强的动力帮助英格兰人得到布列塔尼?和这两位证人相比,其他王室仆人的证词并不足以采信,至少法兰西有辩驳的余地。”他收起那张羊皮卷,“这对争取布列塔尼人的支持确实有用,但他们本就是我们的盟友,而要帮助布列塔尼彻底摆脱法兰西的控制,我们需要开战,开战就有失败的风险。”
“但陛下,这确实是有可能发生的不是吗?至少在为了布列塔尼向法兰西开战时,您可以确信布列塔尼不会有抵触态度,而且即便得到布列塔尼不可行,有这份遗嘱,您至少可以在舆论上对法兰西国王施压,并确保布列塔尼对法兰西的仇恨再延续一代人。”
“我想不出这件事对英格兰和布列塔尼哪个更有好处。”亚瑟发出一声嗤笑,他复而垂眸审视着安妮·博林,“所以,你是一个忠实的仆人吗?忠实于法兰西的王后,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以至于想要把你的祖国拖入战火?”
“如果不是因为这份遗嘱同样有益于英格兰,我是不会答应安妮王后的。”安妮·博林抬起头,和亚瑟四目相对,她的黑眼睛里倒映出亚瑟的影子,“我呈上这份可能给英格兰带来利益的遗嘱,这是系于我对祖国的忠诚,但是否使用、何时使用,这应当由陛下决定,陛下会以他圣明的判断做出有益英格兰的选择。”
亚瑟又不说话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安妮·博林的心也有些焦躁,她不明白国王究竟是何态度:“那除此之外呢,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目的,总不可能只有单纯的为国奉献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