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给他讲壁画里的故事,那些佛国给世人留下的奇异想象;老姜给她讲壁画保护,告诉她五几年的时候来过外国专家,用神秘试剂帮我们修复过壁画,只可惜他们不肯透露配方,但所里这些年也摸索出一些门道。
不聊天的时候,老姜就给杭柳梅表演乐器。老姜会的很多,埙、笛子、箫和二胡都能来上一两手。有天他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只葫芦丝,随便研究了两天就能吹成调。
杭柳梅托着腮听老姜吹埙。他本来皮肤就黑,头发眉毛偏又浓密,配上高鼻梁,有那么几次被不熟的人问他是不是少数民族。他的眉弓也高,微微有些眉压眼,侧面看是一段曲折的山路,陷下去的地方是两潭湖水。神色里流露出一些纯真无辜,因此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接着就是嘴唇和下巴,他们常被人说有点夫妻相,下半张脸长得像。
老姜平时乐观得一股孩子气,拿起乐器反倒一脸严肃,难怪别人以为他是少数民族,他确实像一个在旷野里策马狂奔的人。吹完一曲,老姜转过头邀功似的冲着杭柳梅笑:“刚那段还不错吧。”
杭柳梅抱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听,你吹得好,月亮也好,树林也好。”
莫高窟前栽种的一排杨树很繁茂,风一吹尽是枝叶拍打的声音,当地人称为“鬼拍掌”。风声、林声与老姜的埙声浑然一体。老姜把脸颊贴在杭柳梅的头顶,人也不由自主变得柔软。
“我现在想到了一个人,和他的名字有关,你能猜到是谁吗?”杭柳梅问老姜。
“谁?你想绣春姐了?”
“是一个大画家,他叫林风眠。你听他的名字,林风眠,是不是就是咱们现在看到的这些。”
老姜点头:“还是你有文化。”
杭柳梅笑话他:“你将来也可以给咱们的小孩想个好名字。人家姓林,起的名字多有诗意。你姓姜,真是不好想一个这样三个字连起来充满意境的。”
“那就用你的起,姓杭,咱们也带上寓意,叫杭运河,京杭大运河。”
……
他们都想留住这一刻,然而这一刻稍纵即逝。敦煌的日子围着莫高窟周而复始,如果不是寒来暑往,甚至会忘却时间的流转。
如果老姜下班早,他就到杭柳梅画画的石窟外等她。他怕挡着她的光,猫在一边在她要出来的时候故意吓她。杭柳梅一直想反击,但老姜真是个傻大胆,趁他起夜扮鬼吓他都不怕。
两人婚后第一次回家过年,先去老姜的老家开封,再回杭柳梅的老家西安。老姜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经结婚生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正在念书。大年初二来不及赶回娘家,他姐姐怕她心里难受,一大早带她去看庙会。鞭炮摊不知怎么落了火星,噼里啪啦炸开一片。二姐和杭柳梅走散了,回家以后看她还没回来,就叫上老姜一起去找人。
老姜在屋正喝面汤,一听说立马跳起来奔向庙会。找到杭柳梅的时候,她正爬在树杈子上看戏台。老姜托着她的屁股把她扶下来,看杭柳梅还是囫囵个,只有衣服上燎破两个洞,一颗心才敢落回肚子里。
杭柳梅看他裹着公公的破棉袄踩着鞋帮子跑出来,一张俊脸急得红一道白一道,头发四面八方地乱飞,指着他乐,终于逮到他吓着了。老姜一把把她拽到怀里抱紧了说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这是操心你,你还笑。
等他们抵达西安,姐姐姐夫已经在家了。他们兴高采烈地向杭柳梅和老姜讲述在北京的大学生活。“你们俩有基础,又有专业技术,只用好好准备一下不成问题。”他们大力鼓励两人另谋高就。
杭柳梅和老姜迟疑了,西安和北京似乎都是更好的选择,但现在不只是敦煌离不开他们,他们也离不开敦煌了。杭柳梅也曾因为想家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夜半踱步到九层楼望一望黑黢黢石窟,第二天睡起来还是想留下,心甘情愿地留下。
“再等等吧,”杭柳梅回答,“等有合适的机会。”
新媳妇回家一趟婆婆妈妈都教育她要有贤妻的样子,于是回到敦煌以后她就学着给老姜洗衣做饭。老姜不让,说你站那么久画画也累了,我自己来。杭柳梅觉得他有些洁癖,干起活来比她还仔细,穿了多少年的衣服,衣领袖口还是那么干净,碗碟也刷得锃光瓦亮。
老姜要把工资都上交给杭柳梅,她不收:“咱们两个人共同组建家庭,都一样挣钱,你自己拿好,等有用钱的时候再说。”杭柳梅也不知道自己那会怎么想的,大概是猛地结婚没反应过来,管老姜的钱不好意思。而且心底也点小傲气,她也能挣钱,为什么要拿男人的。
她这样客气,老姜就没辙了。他倒腾出一只小铁盒,举着给杭柳梅展示:“这以后就是咱们家的小金库,我把钱都放这里面,你可得把它藏好了。”
“人家结了婚的都管男人叫当家的,你怎么还一直推着我上去呢。”
“当家的都有掌柜的管着。我攥不住钱,你放我兜里我容易乱花。还是女人心细,听你安排花钱,咱们这日子才过得红火。”老姜说完就把盒子放进箱底,每个月自觉地把钱存进去。后来杭柳梅也跟着这么做。
终于迎来了一件需要花钱的大事,杭柳梅怀孕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才有后面的那些事情。
杭柳梅理解老姜放弃香港的所有原因,她现在不是要人生不留遗憾么,香港是老姜曾经的遗憾,她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