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上面的是?”
“是我从烟盒里撕下来的包装锡纸,”老姜怕杭柳梅误会,赶紧解释,“不是我自己抽烟,我都是捡他们不要的烟盒。”
杭柳梅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老姜看她收下了东西,转身告别。杭柳梅把他叫住:“老姜,你要是不忙的话,能和我说会儿话吗?”
两人爬上石窟附近的沙丘,在一处阴凉地坐下。其他人都去吃午饭了,饭后还会小憩一会,此刻的莫高窟一片寂静,好像天地间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杭柳梅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住老姜,她总觉得她什么都不用说,老姜就已经全明白了。
多了一个好朋友,却又要失去一个好朋友了,她想。
耳边响起空灵的乐声,像风夜夜在山谷里穿梭,是老姜在吹埙。杭柳梅在西安见过这种乐器,城隍庙门口有位老人常年摆摊卖大小不一的埙。当年听它只觉得萧索,今天才是应景。
埙声唤回杭柳梅的离魂,一曲终了,老姜对她说:“我们在这里的时限快到了,我和领导说我想留下来。”
“如果你能留下来,那我们就结婚吧。”她说。
杭柳梅和姜杉的婚礼就定在农历七月初二。祁绣春带着莺莺回来了,外婆、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姐夫也坐火车赶来参加她的婚礼。两人结得仓促但不敷衍,杭柳梅穿的是祁绣春帮她改过尺寸的新旗袍,老姜也换上了崭新的衬衫和皮鞋,所长给他们做证婚人,精心准备了一篇发言稿。
所里杀猪宰羊凑出来八凉八热,宴席就摆在职工宿舍小院,中午一场,晚上还有一场。直到太阳落山还不尽兴,众人就一起去宕泉河边点篝火继续庆祝。
大家都在向新婚夫妇祝酒,火光映出一片酡红。杭柳梅散开头发站到高处吹风,望着热闹的人群。这是第一次,她的爱人、亲人和朋友聚齐在一起。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
祁绣春走到她身旁,用手指帮她梳理乱发:“人家都在下面为你们庆祝,你怎么一个人站这儿?过一会你们家老姜得找新娘子了。”
杭柳梅静静站着,任由她把一头长发编成辫子,最后问:“绣春姐,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祁绣春再也无法强颜欢笑,两手抚上杭柳梅瘦削的肩膀,站到杭柳梅身边解释:“莺莺必须动手术,我们要带着她去兰州。柳梅,敦煌可以没有我,但是我女儿不能,我也不想……”
杭柳梅和她抱在一起,抹掉眼眶里的泪,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绣春姐,我知道!”
婚礼过后,绣春姐先带着孩子离开了。姐姐姐夫双双考上北京的大学,这次是专程绕道来参加妹妹的婚礼,然后就直接去北京报到。
送走柳竹夫妇,终于也还是轮到与父母和外婆告别了。不知为什么,杭柳梅这次觉得他们都苍老了很多,尤其是外婆花白的头发被大风吹散的时候,她的衣襟跟着飘起来,整个人都像一片树叶般柔弱,杭柳梅细心地用黑色的小发夹轻轻帮她别好头发,搂住外婆的肩膀。
外婆握住她的手,还没说话就先哭了:“小梅,结婚了也要常回家看看,我老了,咱们见一次少一次了!”
外婆一哭,杭柳梅也忍不住落泪:“婆你不要胡说,你要长命百岁!”
“好,好,长命百岁!我等着你回来,你以后有了孩子,外婆还能给你看孩子。”
众人短暂地相聚,却又散落四方,杭柳梅以为会一直不变的日子翻天覆地地变了。
然而就在短短一年之后,绣春姐带着莺莺回到了研究所。
梦断
旧宿舍成杭柳梅和老姜的婚房了,祁绣春就和新来的后辈一个屋,杭柳梅没事还是和做姑娘时一样粘着她,陪她聊聊天带带孩子。
绣春姐起初什么也不说,但那双眼睛就像夏天憋着一场暴雨的乌云。莺莺话多,每天东问西问咿咿呀呀,是妈妈的小尾巴。祁绣春给杭柳梅讲她带着莺莺去兰州看病,医生说什么“房缺室缺导致三尖瓣轻度反流”,反正已经动了一场手术,观察一段时间还得复查。
说这话的时候祁绣春正蹲在地上搓洗孩子的衣裳,杭柳梅惆怅地看向在一边玩肥皂水的莺莺,心里暗想孩子这么小却这么遭罪。
祁绣春抬胳膊用手腕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逗女儿:“莺莺?黄心云?来,给妈把肥皂放回去。”
莺莺扭头咧嘴一笑,歪七扭八地走过来,双手并用抓起湿肥皂,蹒跚着向墙角的铁艺支架走去。那只简易的铁架子颇有年头,最上是一排挂毛巾的挂钩,中间放着搪瓷脸盆,再往下有一小块镂空的台面,就是用来放肥皂的。看来她记得应该摆放的位置。
她还没脸盆高,一手抓住支架一脚,铁支架晃了晃,杭柳梅怕砸到她的头,小声“哎呀”想上前帮忙。
祁绣春把她摁住,等等,她自己能行。
莺莺扶着站稳,摇摇晃晃地把肥皂放上去,拐回来邀功似的扑着找妈妈。杭柳梅一下子明白了为人父母的心情,她看着莺莺从襁褓到如今,就只是完成这么一样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中间不知耗费多少心力。她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祁绣春一把抱紧女儿夸赞道,太好了,我姑娘太好了。埋着头却哽咽起来,是我这妈当的不好,我怎么就没给你找个好爹。
这一年从入夏以来敦煌就旱了两个月,今天这场雨终于落下,大家不躲,反而跑到外面的树下纳凉赏雨。只有祁绣春和杭柳梅还待在屋子里,杭柳梅也终于知道了她为什么突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