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死了，应该会下地狱吧，胡筱洁经常会思考这个问题。可没人见过地狱，纸上写的，影视剧里演的，都是想象。
黑暗、浑浊、恐怖，若修罗场，这是大多数人认知里的地狱，可是，人间不也是如此吗？
如果早点儿死去，皮囊里的骨血肉身拼凑出来的，还能勉强算个人吧，可现在呢？被仇恨的毒汁浸泡久了，灵魂早已发臭，发烂。
这世间人、世间事，胡筱洁恨得太多。
思绪蜿蜒深入，拐了个向后的弯。
那时她还叫王然，其实她本来叫招弟。村子里叫招弟的女孩太多，来支教的老师给她取了这个名字，还帮她的姐姐、妹妹都改了名字，告诉她的父母，男孩女孩都一样。
但是，怎么能一样呢？
王然喜欢自己的新名字，喜欢上学，喜欢老师，但这份喜欢没有延续太久，父母说女孩子会干活，会伺候男人就行，学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没用。离校的时候，老师给了王然几本书，摸着她的头说，可惜了，是个读书好苗子。
王然喜欢读书，她记东西很快，而且书里的世界在她看来，是比眼前更美好的真实。
但爹娘不让，不读书就不读了吧。
家里时常会来男人，父母会把大姐和男人关在一个屋子里，王然对“性”并没有概念，但她知道，大姐在伺候男人。
大姐伺候完的男人，会给父母一些钱。
家里穷，吃的喝的先紧着爹娘。王然记得大姐总会趁着爹娘睡着，把她们唤醒，姐妹三人蹑手蹑脚地离开家。
能照明的只有月光，眼前的黑如同梦魇。
大姐拉着她们，走到离家稍远的地方。从破破烂烂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个脏兮兮的手绢，轻轻打开，里面有时是半个馒头，有时是一个鸡蛋的，最好的时候，是一大块腌肉，都是大姐偷偷问男人要的。
夜风很凉，四周的黑沉甸甸的，乌鸦的叫声让人心生恐惧。老人常说夜里容易遇见小鬼，但大姐说，鬼没什么可怕的，人才可怕。
姐妹三人挤在一起，拿着分好的食物，虽然饿，但也害怕手中的食物吃完就没了，于是捏得碎碎的，一点一点往嘴里塞。
有一次，王然吃完了手里的红薯，还是饿，于是天真地说：“大姐，是不是我马上就能伺候男人了，也能为家里挣钱，为咱们要点儿吃的。”
王然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个巴掌，大姐打的。
月光下的大姐，身子发抖，眼神似一口深井，沉沉的夜色和无尽恐惧，都比不过大姐的眼神，小妹吓到了，呆在一旁，王然捂着脸，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大姐哭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哭得那么绝望，就好像这人世间于她而言，没有半点值得留恋的。大姐撕心裂肺的哭，仿若心上被人撕了个巨大的口子，又重重地撒了一把盐，哭声里裹着的，是这人间最疼的伤口。
王然抱住大姐，小妹抱着她：“大姐不哭，大姐不哭。”她们安抚道。
“我这辈子完蛋了，你们千万别学我，若有机会能离开家，离开村子，想办法过好日子去吧！”
大姐一抽一抽地，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用刀子割过。
声音灌入王然的耳朵里，她竟然也疼了起来，浑身都疼。
原来，伺候男人挣钱，换馒头，并不是一件好事。可离开家就能过好日子吗？怎么样的日子才是好呢，吃饱穿暖应该算吧。
大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姐，虽然村里总有人骂她，骂很难听的话，但王然知道，这个家里，只有大姐真心疼她们。大姐哭了一阵，说要去那头的河里洗澡。
河水很凉，王然和小妹在岸边帮大姐看衣服，大姐一遍一遍地搓着自己的皮肤，恨不得连皮带肉一起搓掉，可有些伤，有些痛，有些阴霾，怎么洗也洗不掉。
爹娘并没有让王然和小妹早早伺候男人，不是他们念着血脉亲情，而是家里能挣钱的大女儿，身子早就像块破抹布，是“荡妇”“贱货”“鸡”“下贱坯子”，这样的名声让她越来越不值钱，就算嫁了人也换不了多少彩礼。
而二女儿和小女儿，清清白白的身子，再过几年就能卖个好价钱，有了钱，就能让肚子里的儿子过好日子。
儿子，王家必须有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才不会被人看不起。这是腐朽的一对父母，唯一的盼头。
王然不知道自己的年龄，是大姐告诉她的，她十三岁，小妹十二岁。家里的日子一直很苦，突然有一天却好了起来。每天都有鸡蛋吃，有肉汤喝，不过，都是给王然和小妹的，大姐并没有。
王然和小妹会偷偷藏一些吃食，趁着晚上爹娘睡了，拿给大姐吃。王然一直想不通一件事，大姐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为什么爹娘会不喜欢呢？她和小妹几乎是大姐一手拉扯长大的，大姐会做饭，会收拾屋子，还会挣钱。
反正，她以后能挣钱了，一定要让大姐过上好日子。
钱真是个好东西啊，薄薄的一张纸，能买吃的，喝的，就是太难挣了。
虽然不知道怎么才能挣到钱，但每天有鸡蛋吃，有肉汤喝，亦然很满足了，她们干瘪的身材也稍稍丰满了一些。小妹妹傻愣愣地对王然说，二姐，是不是爹娘发财了，突然想对我们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