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惊水没有立刻回答,只低头看着茶几,指腹缓缓划过椅扶的木纹,将单忌说的每一个字碾碎,慢慢消化。
事实上,打从梁惊水十二岁那年母亲去世,她就开始怀疑这件事和单忌脱不了干系。
雪地失温前的最后通话记录是单忌的,时间精确到分,而死亡时间恰在通话结束后一刻钟。这样的“巧合”,太过扎眼,很难让当时幼小的她真正接受。
“所以你的意思是,”梁惊水终于开口,调子里毫无配合的绪波,“我要用一个空降的身份,去谈一个你都未必谈成的合作,连我和母亲唯一有关联的姓氏也要改回去。”
单忌:“没错。”
他没有言语威胁,也没有打亲情牌。只是足够信任梁惊水对梁徽的感情,这是他最大的筹码。
沉寂,冷场,鸦默雀静。
女孩没涂润唇膏的嘴唇有点干,她艰难抿了抿,抬起双眸。
所有来之前的对抗都敛了下去,只剩与20岁年纪相符的单纯和困惑:“可是,为什么不选单雪潼?偏偏……是我?”
窒息的氛围盘踞在空气中。
过了两秒,似是为了掩饰尴尬,单忌拿起茶盏浅尝一口,尽力不让他的回答显得冠冕堂皇:“我平时一直在关注你的动态,你很聪明,很适合参加这场商业谈判。至于雪潼,她身体不好,经不起舟车劳顿,况且心思简单的一类人不适合与商人打交道,你能体谅最好。”
“算了吧。”她轻声说,像是在跟自己置气,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单忌微愣,尔后双臂支着沙发半坐起:“你的意思是……”
“我会去香港,”她一字一顿道,“去完成你的任务。”
*
回程时,梁惊水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一路没怎么说话,广播里放着断断续续的地方新闻。
她仰在后座靠椅上出神,不知不觉竟想起了四年前那位还在资助自己的好好先生。
丧母到考上大学的四年期间,梁惊水几乎全靠那位的资助才能留在学校。每一笔汇款都简单得像从机械里打出来的——数字精准,备注寥寥,“学费”二字却沉甸甸的,撑起了她整个求学的机会。
倘若没有这笔钱,舅舅早就把她从教室拽回家,塞进工厂的流水线,让她去赚一份微薄的工资,填进洗车行的账本里。
这个从未露过面的陌生人是她人生里的一根突兀而不可或缺的脊柱,她却觉得时时踩在薄冰上,既感激,又有种无由来的羞耻感。
像借由屏幕,她胆小如鼠地跪在他身前恳求生活。
想着,梁惊水感到一阵羞耻的热潮从颈部攀上耳根,灼得她赶紧低下头,指尖滑动屏幕打开网银app,点进账户记录。
最后一笔汇款停在2012年9月1日,备注依旧是简单的一句:“學費”。
往下滑才发现当年竟漏看了一段:「水水,恭喜你成功考入大學,這也是我最後一次提供資助。將來如有需要,可以隨時聯繫我。」
她盯着那条备注的手机号看了许久,屏幕上的0和8在她的眼里交叠又分开,模糊了又清晰,始终没有挪开视线。
直到屏幕熄了,眼前一片暗灰,梁惊水才像被什么惊醒似的,匆匆伸手点亮,将那串来自香港的电话储存在手机通讯录里。
备注:「好好先生」
梁惊水不会粤语,在输入框编辑了一条讯息,再用翻译软件将简体字转化成繁体字。
短短几句话,她权衡每个字的分量,敲得很慢。
发送键按下的那一刻,那段话跟断线风筝似的放出去了,屏幕上显示的“已送达”让她手心溢汗。
-好好先生,我是您曾经资助过的梁惊水。年中我从a大毕业了,十分感谢这些年来您的资助,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非沉重语气,没有让您感到压力的意思)。这段时间我可能会去香港,不求当面感谢,只想亲身感受一下您所在地的本土文化。希望您一切安好,生活愉快!
消息回得很快,快得让梁惊水有些意外——她还没到家,手机就震了一下,对方的回复已经传了过来。
-見到你今日嘅成就,我由衷感到高興。
这一天的梁惊水尚未知晓,对面的“好好先生”,他的目光已经很长久地嵌进了她的生活里。
而他们恰好是一类人,比表象更残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