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张拙心中突然有种感觉,这位医馆学徒,是真的已经将陈氏那些血缘亲情尽数斩断。
如荒原上的一颗野草,无所谓从何处来,无所谓到何处去,肆意生长。可对方昨夜挺身而出之举,却又像是八月里的大雨,磅礴而有力。陈礼钦看向陈迹:“这位是?”
张拙指了指陈迹:“平息民变之事,多亏这位密谍司的同僚,小小年纪便有大将之风。”
陈礼钦一身红衣官袍,上下审视着陈迹,微微皱眉:“密谍司?”
张拙没好气道:“陈大人,你真该好好谢谢他,昨夜若不是他孤身一人在城外做人质拖住灾民,你我现在头上乌纱不保。”
陈礼钦平静道:“本官不会因为阉党偶尔做件好事,便与阉党同流合污。张大人,卑职劝你也离阉党远一些。”
张拙气笑了:“陈大人,你早晚要因自己的迂腐栽个大跟头!”
说罢,他转身挥手招呼府衙里的官差:“都愣着做什么,赶紧从近处百姓家中借铁锅熬粥!”
……
……
城外支起十六口大铁锅来,白米粥在锅中咕嘟咕嘟翻滚出浓稠的香气,灾民们一个个探着脖子、踮起脚尖看来。
可粥棚前,却被一排官差手挽手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人墙之后,陈礼钦巡视着每一口锅。
他左手搂起自己官袍长袖,右手拿着一支筷子插进稠粥里,直到确认插筷不倒后才放心下来。
张拙撇撇嘴:“陈大人,这些灾民能有一口稀粥吃就不错了,这会儿还讲什么插筷不倒、毛巾裹而不渗的规矩?”
陈礼钦肃然道:“张大人,插筷不倒、一天两顿乃是朝廷施粥的铁律,你我为朝廷效命,自当遵守。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人人皆可不讲规矩,最后得益的只会是权贵,受伤的只会是百姓。”
“你陈家不就是权贵吗?”张拙讥讽道:“你可知,若像你这么施粥,洛城可动用的粮食最多也就顶十五日。十五天之后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你若真有本事,便按律法将世家手里的田亩都收回来给百姓,届时百姓哪用得着你施粥?”
陈礼钦挥挥手:“张大人,论诡辩我不如你,我只按规矩、律法做事。”
两人争辩时,却见陈迹拎着一袋子沙土回来,并抓起一把沙子要投进锅中。
“你做什么?”陈礼钦抓住陈迹的手腕,怒目相对:“这是给灾民熬的粥,你往里面投沙子,不是故意作践人吗?”
陈迹抬头看他一眼,一言不的将手腕挣脱出来,要继续将沙子丢入锅中。
可陈礼钦却怒喊道:“来人,将他给我拦下来!”
几名官差手持杀威棒挡在陈迹面前,金猪则带着密谍拦在陈迹面前,笑眯眯说道:“干什么呢,我等保住两位大人的乌纱,两位大人却用杀威棒招呼我等?”
陈礼钦含怒道:“且不提乌纱不乌纱的,这些灾民已经够惨了,为何还要在粥里掺沙子糟践他们?”
金猪迟疑了一下,回头看向陈迹。
陈迹解释道:“这灾民里混着刘家的死士,若不将他们找出来,早晚还有民变生。可灾民这么多,从外表看,根本无法分辨谁是灾民、谁是死士。”
“这与你掺沙子有何关系?”
陈迹拎着麻袋,抓出一捧沙子说道:“那些灾民将树皮都啃秃了,哪里会在意粥中有没有沙子。但那些死士不同,他们不饿,所以会格外在意粥里的沙子。说不定还会主动跳出来,借机再次煽动民变。”
陈礼钦摇摇头:“此举与我大宁律法不合,施粥便是施粥,不可坏了规矩。而且,若叫灾民以为朝廷官员为了克扣灾粮才在粮食里掺沙子,我等便说不清了。”
陈迹见他坚持,便将麻袋丢到一旁:“那还有个办法,洛城道旁多有大叶冬青,让官差采来投入锅中,增加白粥的苦味。”
当人类极度饥饿时,大脑中的弓状核、外侧区中的神经元会格外活跃。此时,人类对甜味的敏感度增加,对苦味和酸味的忍耐力增强。
这也是所有人在饥饿时,感觉饭菜更加香甜的原因。
所以,加大叶冬青提升苦味,也算是个办法,但不如沙子直接、有效。
陈迹看向张拙:“张大人,让官差去摘取大叶冬青吧。”
可张拙斟酌片刻后,却径自拎起麻袋,一把一把抓起沙土投入锅中:“什么狗屁规矩,此时再去采摘大叶冬青,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出问题,我一肩担之!”
陈礼钦甩袖站到一旁:“张大人倒是有魄力,但如此不爱惜羽毛,焉知史书会如何对你口诛笔伐?”
大锅前,张拙投掷沙子的手忽然停住,数个呼吸后,他重新抓起一把沙子丢入锅中,又拿起杀威棒搅拌锅中白粥:“随青史如何写我,张某人无愧于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