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鲈鱼是靳仲琨夹过去的,此刻盯着他们兄妹这套动作,心底一震,眼风如刀般刮向长子。
“都怪我忘了,毓毓她对海鲜过敏,不该将这道鲈鱼和盆菜都摆在她跟前的。”二伯母忙笑着起身,拨动圆桌,主动将海鲜类都换了过去,“好了好了,现在咱们一家人安心吃这顿团圆饭便是。”
这番话像是一柄布着钉子铁锤击在靳仲琨心里。
不是为他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女儿,更多是为他们拂了自己做父亲的面子。
好在还有个最肯熨帖他心的靳知恒。
原本往日里在这样的席面上,他一个非婚生子是插不上什么嘴的,但没办法,靳知恒从陈秋溶那里学会的一件事就是要懂得做小伏低,他比谁都清楚,没有他老子也就没有他现在拥有的华丽壳子。
于是靳知恒主动站起身,挨个挨个向长辈们敬酒,说着一箩筐的吉利话。
一直到晚上八点过,家宴方散去。
晚辈们纷纷去给老太太拜年,领一份丰厚的利是。
明毓眼下还是最小的孩子,给长辈们认认真真拜完年,得了祖母准许,便要跑去隔壁晏家,和他们家小女儿出门去京郊放烟花。
出门前,靳向东在院门一株梨树下,将妹妹唤住,又拿了一封利是递她。
明毓指腹用力摩挲着利是厚度,是薄薄的,方正的一块,她大概知道是什么了,眼睛明亮得比过天上月亮,“哥哥!有你这样的哥哥,是我的服气!”
靳向东对她这张油嘴滑舌都快听腻了,“快走吧你,晏晴好每年都在等你。”
明毓凑上前紧紧盯着她哥的眼睛,问:“哥,你今年怎么看着不那么高兴呀?是和你的小女友分了吗?”
“……你哪来的消息?”
“我火眼金睛好吧t?,之前你生着病还要赶行程,其实我和妈咪早就看出来你是想见谁。但今天是除夕,你却不慌不忙了,像是……”明毓眼眸倏黯下去,不敢再说,张开了手臂踮脚用力抱了下她哥,“哥,别不开心,还有我在呢。”
像是什么?
像是,已无人在等着他了。
靳向东勾动唇角,抬手揉一揉她后脑勺,不过短暂两秒,又将人拉下来,轻叩住她肩膀往后一转,把人给推出门去。
沈嘉珍病过一场后总容易觉得身乏,没在厅里停留,由梁姨扶着回书房坐一会儿。
送走明毓,靳向东沿着路走回至一处长廊水榭前,抬头是月疏星稀的一片天,想拨开瓷玉制的烟盒,一旁跟着竖下来道影子。
“我还没去找您,您倒是先来了。”
靳仲琨走到他身旁,也拨出一支烟,想问他借火,却见他又默不作声地收回动作,只得慢声说:“向东,我们父子很久没有在一起说过话了。”
隆冬时节的四九城,呵气成雾。靳向东当时就站在那水池边上,意兴阑珊的睇一眼那满池的锦鲤楼兰,没接他这话,过了好一刻,才冷呵了声。
“我和您没话说,您就反去找她,是么。”
既然那边都回话说断了,靳仲琨也有意缓和父子关系,原是想绕过这话题,问一问他有关东寰明年的启动计划。
而现在,反被他这儿子诘问一番,憋了整晚的火气往心口冒,“名义上,我也是她的长辈,怎么就不能找她谈话!”
“您说这话,自己也不觉得可笑?”靳向东勾了唇,“迟曼君给了她血肉,又要她剥皮剜肉的还回去。而你呢,你算她哪门子的长辈?”
“靳向东!”
“你也少拿父亲姿态去待明毓,她从出生至今,你没有尽过一日父亲的责任,她如今长大了,也无需被迫去接受有你这样的父亲。”靳向东语调平直,说到这时,他故停顿下来作一瞬的思考,而后又说:“你要是现在想骂我大逆不道。尽管骂,反正当年祖父不也这样骂过你。”
他如今说的一字一个‘你’,竟是连一字‘您’都不肯再对他说。
连带着他祖父靳章霖过世前的那些旧黄历,都要被他翻出来再说一回。靳仲琨胸口有些顺不下气,手臂颤着,死死指着他,“你……你!你这个逆子!”
靳向东掀目看他一眼:“多亏爸爸你这些年的言传身教。”
靳仲琨面沉如铁,迈步上前长臂一扬,那巴掌几乎就要落下去时——冬夜寒风刮动了树木,枝干摇动簌簌沙沙,月影晃动着树影之下,靳向东面不改色,自岿然不动。
他这独一份的沉静从容,竟比他当年面对靳章霖之时,甚之又甚。
中年男人浑身一滞,生生将手臂再度垂下去,他摇头嗤一声道:“靳向东,你现在是为了一个女人,要和你的父亲决裂。你好得很!可你却没有想过,即便不是我去插手,她也是打定了心思,绝不肯和再你往下走了!”
靳向东心中一紧,夜风里,他眼神穿透了四下漆阒,紧紧锁住靳仲琨每一丝面部表情,唯恐遗漏掉什么。
他薄唇微绷,似在竭力维持一分冷静,问:“你知道什么。”
这一问,令靳仲琨怒气微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