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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秦王行馆回宫,萧纵径自去往清泉宫,在一处温汤里泡到了傍晚才出来。

王容在外伺候,竖着耳朵听重重帷幔后的动静,若是小片刻听不见水声,他就小心翼翼试探着唤一声“陛下”,每回都要听里面不耐烦的应一声才肯罢休,就怕主子在温水池里泡久了出什么岔子。

萧纵从浴池出来,已自行穿戴完毕。王容眨巴着眼,瞅见主子默然冷淡的面色,缩了缩脑袋。他其实闹不大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君臣相会,最终会是主子面罩寒霜,脚踩浮云从秦王房里出来。他更不明白怎的病歪歪卧床的秦王突然就步履稳健意气风发了?他记得秦王恭送主子起驾时分明浑身都往外冒着春风得意,不像不欢而散的样子,可主子一言不发绷着脸到现在,好像在秦王那里吃了什么注定翻不回本的亏似的,这究竟是为哪般?

王容的呆傻是公认的,这个他自己也清楚,他也不指望锤破他的榆木脑袋就能想出个一二三四。

但有一点他大约知道,接下来的几日素来好脾气的天子,可能会不大好伺候。王容琢磨着找个空交代下去,这几日伺候陛下人人收紧皮肉,不许出幺蛾子。

萧纵洗了浴,一言不发出了清泉宫,朝重阳宫去。

王容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看主子的意思似乎是打算要批阅国政,他踌躇跟着,几次张了张嘴,看到萧纵面色后又马上闭嘴,他伺候萧纵十年,终于晓得主子板起脸原来是这种样子,心里有些发毛。

犹豫了几个来回,最后王容终于咽了口唾沫,小声道:“皇上,韩太傅……还在南书房候着呢,他好像等您一下午了,皇上还召见他么?”

萧纵顿步,这才记起出宫会秦王前他传了口谕,宣韩溯南书房候驾的。

他宣韩溯,本是打算预先为楚王公子进京一事做些安排,再听一听太傅就此事有什么见地,却不想烦乱之下,竟然忘了这茬。

王容见主子半天不吱声,小心翼翼道:“皇上今儿累了,要不……奴才请太傅先行回府,明日您再召见?”

萧纵冷嗖嗖睇了小太监一眼,敛起了自己半天收不回来的翻涌心绪,半晌,道:“摆驾南书房。”

他自觉坐在九五帝座上与旷世英主没法比,却还没有不中用到为点皮肉上的损失,分不清事大事小,轻重缓急。

萧纵缓了神色跨入南书房,瞥见静坐于临窗一把梨花木圈椅里的韩溯,平淡的面孔已不复片刻前的冷然。有些事情当事人或许没有察觉,王容这个一旁跟进跟出的其实有所了悟,他的主子在斯文风致的太傅面前总是不自觉地温和下来。

韩溯一袭淡紫卿爵锦袍,衣襟袖边银线绣着麒麟纹,正坐着品茶,见了萧纵,搁下茶杯,起身施礼,举手之间一如既往平和从容。

萧纵见此,心下略感舒缓,赐了座,自己在上首御座上也坐下。

韩溯在书房里枯等了萧纵半日,此刻端坐在椅里,斯文端正的脸却没有一丝烦躁,虽然一身见驾朝服,可多年书香熏染出来的文士风流还是借着哪怕一个端茶的动作,从骨子里散了出来。

萧纵看着,不自禁地心下又更松了松。

王容差人重新布了些茶点果品,很识相地带着宫婢退出了南书房。

内侍们一退,偌大书房只剩了萧纵与他太傅两人,萧纵正待开口,便听韩溯低声先道:“臣听说皇上今日便服出宫,去行馆见秦王。可是秦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萧纵看着他,没多说,只将楚王上表的奏书递了出去,“这是今早楚王遣使呈上来的,你看一看罢。”

韩溯在听着楚王二字时眉头便一皱,待看完上书的内容,面色渐渐凝了起来。

“此事,太傅怎么看?”萧纵道。

韩溯皱着眉,合上奏本,片刻沉吟,道:“楚王公子进京,只怕来者不善。”

抬眼瞅了瞅萧纵,接着道:“秦王受毒害一事,实情如何,各人心知肚明,此事尚不知如何终了,司马贤若入皇城,依着秦王有仇必报的名声,自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韩溯话到此处突然顿住,抬起眼定定看着天子,好半晌,“皇上今日出宫,是为这事……安抚秦王去了?”

萧纵迎着太傅直直的眼,不知道为什么松缓下来的心情突然紧了紧,蓦地想起那日从皇侄萧礼口中转听来的“以下犯上”四个字,端着茶杯的手不由一僵,下意识地转眼看向别处。

“算……是罢。”

书房内突然之间陷入一片安静。许久之后,萧纵才又听到太傅的声音,“皇上何必屈尊去见秦王。”却是淡然之中带着些许冷意,“臣觉得并无此必要,楚王二公子上京,秦王若真打算做些什么,皇上要打消他的念头,只怕得付出相当的代价做交换。秦王善谋,岂是皇上凭空能打发的。况且,若皇上当真不想看秦王惹事,两王在京师里闹出什么不能收拾的局面,您一道旨意驳了楚王的上书,不让司马贤进皇城大门便是,哪里又需在秦王面前示弱。”

萧纵听着,有些吃惊也有些呆。韩溯这是在生气,他虽然早料到了他的太傅知道他去见秦王,可能会不悦,但却没有想到太傅的气会来得这般又快又闷又冷,凉飕飕。

萧纵动了动唇,当真有些无措愣神。

“太傅,你……”

韩溯说完那些话,没再开口。

萧纵等了片刻,看着太傅斯文的脸上毫不掩饰的一层薄凉,暗叹一声,道:“太傅说的,朕自然思量过,驳了楚王的上书也容易,只是,朕的姨丈做了这么久的忠臣贤良,好容易出了招,哪里又会甘心罢手,朕这回不许司马贤进京,朕的姨丈必定要在别处让朕不安生。”见韩溯面色依旧冷冰冰,萧纵暗自又闷叹了一声,接着道,“何况,楚王这个时候表这么一道奏书,太傅不觉得蹊跷么。朕的姨丈两个月前刚谋划毒杀秦王未果,虽然朕让温庭在天下人面前替他背了黑锅,但若说他就此认定了无人察觉他才是幕后黑手,这未免可笑,楚王也就不是楚王了。他明知如此,也晓得秦王有仇必报的性子,却依然把儿子往京师里送,太傅不觉楚王此举道理上说不大过去?”

韩溯闻言微微一怔,他其实自方才见着萧纵踏进书房那当儿起,心思便有些乱,只凭着自持压制着,刚才不知道为什么抑制不住就对天子发了一通莫名闷火,发泄完了才惊觉触了帝威,有违君臣之礼,心下于是更加乱得如一团麻,直到这会儿听了萧纵这一番剖析,才终于渐渐沉下心来。

萧纵继续说道:“楚王这折子上得突然又不合常理,让朕不得不怀疑,他有这个决定,背后是不是藏了什么人。”

韩溯方才光顾着生无名气,此时冷静下来,听萧纵这么一说,凝起眉头,“皇上的意思,怀疑楚王此举是受人挑唆?”

萧纵不语,算是默认。

韩溯面色一沉,倘若果真有这么个人挑唆了楚王,那司马贤进京,最被乐见其成的结果,就是死在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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