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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溯应声侧转过头,一眼便见长身立在亭外,一袭便服的萧纵,微微一愣,眉眼扬了扬,他淡沉的脸上挑露一抹惊讶。

“皇上!”从容撩起衣摆,自古琴前起身。

萧纵站在亭外,看着太傅朝自己来。

跟压琴时那一道低沉听不出波澜声音一样,韩溯的面容也很平静,除了乍然一闪而逝的那抹讶异,便只见些许淡淡地沉色,丝毫没有与那曲喧腾的金石之曲相称的激烈情绪。

萧纵想,也只有他的太傅能面持如此冷静和沉敛,去弹奏那跟刀剑厮杀一样锋利、千军万马奔腾一般咆哮的曲调。

禁不住暗自感叹了一声,萧纵走上前轻轻扶住下了竹亭,正要下跪施礼的韩溯,淡笑道:“朕私服出访,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太傅不必多礼。”却忍不住又仔细朝韩溯看了看。方才抚琴之时,他看着太傅的身影分明感觉太傅周身隐隐流窜着一股他不大熟悉的气势,凛然中似乎带着些许燥乱,可现在看来,却什么都没了,还是那个温和稳重的韩溯。

“皇上怎么了?”韩溯直起身子,见着天子打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含笑道。他较萧纵高了半个头,肩背一挺,长身立于萧纵面前,虽然周身已经不复令萧纵惊诧的金石之势,但自然而然掩不去俯视的味道。

萧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在太傅的身量上来回扫了几眼,愣了片刻,很诚实地感慨:“没什么,只觉得近来每次见太傅,越发有些不同的感触。”边感叹边转眼向四下看了一圈,见竹亭另一面白茶树边设着两张藤条椅,一张藤条小桌,“太傅府上好生雅致,与朕到亭边坐坐。”便往那僻静的一角缓缓踱去,随口又道,“朕今日出宫在皇城中走了走,不觉便到了你府前,想看你在作甚就没着人通报,不过似乎,扰了太傅的琴兴。”

韩溯跟在萧纵身后半步,“臣不知是皇上驾临,方才实在不敬。”

“韩溯,”萧纵侧转过身,不以为意笑道,“在你府上,就你我二人,何必还端着那么些礼数。”

白茶树边两张藤椅面西而摆,此时正是落日之时,日暮自西边天际斜洒,小园染着薄晕,更添几分清幽宁静。

萧纵转身坐上藤椅,“朕一直以为太傅端方儒雅,翩翩文士风韵,今日偶然撞见你抚古曲《风寂沙》,倒真教朕有些失措。金戈铁马,肃杀之中展高昂雄壮,荡磅礴之气,原来太傅的心胸豪情万丈。”似乎仍有些被那琴曲所感染,萧纵看着深秋天边难得一见的一抹红云,眉眼皆带着淡淡地笑意和几分舒心。

韩溯隔着小桌,坐在另一张藤椅上,闻言,面色平静依然,定定看着目光落在远处的萧纵,一阵沉默:“皇上谬赞,臣今日胡乱拨琴,不过一时有些捺不住性,发泄了一通罢了。”

“发泄?”萧纵微微一愣,转过头。

他自琴中自然已经听出韩溯心境并不如面上表现的这样平静,但是发泄……

发泄?

韩溯却没有再多说什么,正巧这当儿太傅府几个丫鬟捧着几样盘碟前来添茶品,韩溯斟了杯茶放到萧纵手边,转口道:“皇上往日鲜少出宫,今天怎么忽然这个时辰出来?可是有事发生么?”瞥眼看了看躬身帮衬着布糕点的王容,像是想到什么,遂又道:“皇上是怎么来臣府上的?侍卫何在?”

萧纵手捧着韩溯刚替他沏的热茶,没有说什么,眼神中明显往外透着些许心不在焉。

他其实有几分心思还围在那“发泄”两字上打转。

一旁的王容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太傅,几个来回,终于用一种不知道是诉苦还是想找人撑腰的巴巴眼神看着韩溯,小声说道:“皇上本来是坐了小轿出宫的,只是离开宫门没多久便下轿,把坐轿和抬轿的侍卫都撂下了。皇上在皇城里走了两条街,半道上吩咐赵校尉去成衣铺买大氅,又着程统领买饼……只有奴才跟着到了太傅府上。”说着,抬袖子擦了擦额头。

萧纵捧着茶杯已经敛回了心神,瞥了小太监一眼,王容垂下眼睛默不作声退得很远。

片刻沉默,韩溯看着轻轻啜着茶,对自个儿只身外出浑不在意的天子,“眼下局势不稳,京师虽然防卫已加固,但必定有哪里伏着司马庸的暗线。皇上此举,欠慎重,太任性了。”

萧纵闻言抬眼看了韩溯片刻,搁下茶杯,他这几日人前从容沉定,帝王威严慑服群臣,其实心下十分不轻松,一直到刚才踏进这园中才起了几分松散之意。

微微叹了口气,萧纵淡淡道:“朕心中不畅才出宫走走,太多人跟着,添堵。”他自藤椅上起身,向前踱了几步,背身朝韩溯而立。

这会儿大半个太阳已经沉下地面,只一缕霞光烧出天际一片绯红,起了些晚风,风撩着萧纵月白锦缎的袖袍衣摆,在浅金红的薄暮中隐约勾出颀长飘逸的身姿。

韩溯一瞬不瞬看着前方的身影,半晌,缓缓起身,道:“国生内祸,百姓受苦,战事将开,前途未卜,皇上心下于此两样忧虑甚重,自然不畅。”他走近萧纵身侧,接着道,“只是,战势既已定,无可逆转,有些事情皇上便不需再多想。如今兵马未动,皇上声势已成,布局已成,诸侯动向当下尚不明,但楚王先机已失,未必还能占尽人心,不悔虽说是初战疆场,他几个月掌军,将兵之能可见一斑,何况……有秦王入战。”韩溯顿了一顿,才接着又道:“眼下将要入冬,西北气候历来严酷,西北兵将比之南方楚地军士更剽悍也更耐风雪酷寒,天时利皇上不利司马庸。”

萧纵凝着远处的视线侧转过来,看向错肩站在身旁的太傅。

“皇上何必太过担忧。该做的,皇上雷霆之势,都已经做了,何不放下些心,坐观战局。”

萧纵默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韩溯,朕想些什么,烦恼些什么,当真从来瞒不过你。”

他的远虑,暂且不提。眼前近忧,一句话说来,忧百姓,忧跟楚王的仗,再往细处说,诸侯的反应,任不悔虽非主帅但为他倚重,初担大任,这两样最是让他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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