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前路已经被封死了,火焰烧得那么高,根本就没有出路。人在极为炎热的环境下■力会消耗得很快,黑烟滚滚之中,千代还在茫然地四处冲撞,忽然被直子姬轻轻一牵。
“姬君?”千代勉强笑了笑,“我们会死吗?”
直子姬本就不出众的五官被熏得乌黑,看着她的眼神和方才五郎八很像,可却又比五郎八复杂得多,千代居然读不懂了。
“不会。”她的姬君如此温柔,“只要千代一直跟在我身边。如果哪一天永山千代要死了,西园寺直子一定也活不长。”
一场绝无仅有的暴雨忽然倾盆而下。
千代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哪怕是在台风天气。简直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被暴雨压得抬不起头,雨势那么急、那么密,雨滴大得像是父亲的一巴掌,打得她皮肉生疼。等她反应过来,大火已经湮灭得差不多了,四周都是水火相激生出来的沉沉白烟,唯有那一座住着八岐大蛇的火塔,依旧在暴雨里永存。
“来啊,烧死我!”直子姬坐在雨地里,仰面望向火塔,脸上烟灰混合着粉妆,被滚滚雨水冲刷得黑一块、黄一块的,“此时此刻附近有多少救火的人?就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好了!”
神官从火塔下走出来,雨势模糊了他的面容,千代觉得她大概此生都不会知道神官长什么样子了。而随着他的走近,火塔也像真正的火焰一样,在雨水的威压下轰然熄灭了。
“这是什么?”神官问。
“天意。”直子姬回答。
1917年2月,赤坂招魂社突发不明大火,火势凶猛,千鸟之渊①一带付之一炬,所幸并未波及皇居。典侍西园寺直子及侍女受伤,皇太子欧游一行暂缓。
“还要和你说多少次,这不关姬君的事!”千代拄着拐杖,不耐烦地冲辰雄怒吼,“祓禊当天神社烧了,还就在皇居边儿上,还有比这更不吉利的吗?”
那天神官让步之后,她们很快就被五郎八引来的消防警察保护了起来。千代惊讶地发现那几个外国商人竟然还滞留在这里,甚至多嘴多舌地建议直子姬去圣路加医院,说是西洋医生有特效药。至于千代,她受伤没有直子姬重,也不是从三位,当然只是由五郎八带去医馆包扎一下,还得回去继续工作——好在自家屋敷没有被火灾波及。
在直子姬的坚持下,她并未住院,而是从头到脚裹着一条长长的斗篷挡风,由五郎八扶着,半靠半躺在担架上,当天就被抬了回来。千代一个伤员完全插不上手,只好隔着五郎八和碍手碍脚的外国人努力眺望。担架路过会客室时,那个红发女苏茜脚下一滑,险些将担架翻倒。
“怎么这么多水?”直子姬拨弄了一下斗篷,没想到千代就凑在一边,连忙又将脸庞掩住。
五郎八颤抖了一下,小声道:“忘、忘擦了。”
千代也觉得诧异,好几张榻榻米上都汪着水,之前根本没有过!但最令她想不明白的,是刚才惊鸿照面那一眼,昏暗夜色下她看得不是很分明,但……直子姬似乎长得有点儿不太一样了。
所谓“病容残损”,怎么还有人受伤生病反而还变好看了呢?
好在第二天千代去探望直子姬,她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千代想她大概是眼花了,毕竟那些伤口在火场里还没什么,一旦安定下来敷上药,就疼得格外难以忍受。
“五郎八呢?”直子姬吩咐她,“让辰雄收拾收拾,一会儿陛下要来。”
今上要巡幸的消息完全抵不过千代的嫉妒!
“擦了一晚上榻榻米,现在睡大觉呢!”她气鼓鼓地说,“您有什么事,吩咐我不行吗?”
“可千代为保护我也受伤了呀!”
“还有别的事!”千代急了,把红发女和五郎八之间的“胡言乱语”全说了。
“哦这个啊……”直子姬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我出钱和苏茜她们合做些小生意,平常在大内里奉公不方便,五郎八的英语好,就交给她打理,外国人说话就那样,他们跟谁都熟,别放在心上。”
千代一哽,她的英语确实……嗯……偏偏一之濑家是港口做外贸起家的!
“那这个呢?”她委委屈屈地比了个“耶”,觉得直子姬和五郎八之间分明有小秘密,却不告诉她,“您把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保管,而不是我……五郎八她会什么呢,她连好好走路都不会!”
直子姬拥着被子,在床上蠕动了几下,凑过来握住了千代的手。“你知道那是什么?”她神神秘秘地小声说,“你可要替我保密啊千代!”
“我一定把这个秘密带到地狱去!”千代坚决保证,又想起直子姬在火场里的“告白”,觉得心里很安稳,因为她会带着秘密和直子姬一起下地狱。
“我有两把手枪。”直子姬用气声说,“悄悄从英国人那里买的,打算去欧洲的时候防身用。”
千代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不会往外说的吧?”直子姬猛烈摇撼着千代的手,带着些可爱的孩子气,“嗯?嗯?”
“不、不会!”千代慌张道,她们离得太近了!
“那就好!”直子姬又躺回去了,千代感到一阵失落,一直到今上巡幸藤屋敷时,她还蔫蔫儿地提不起精神,鼻端总是能闻到直子姬颈侧清凉的药膏气味。
多亏这一声吼出来,她觉得痛快多了,浑然忘记了此刻何时、身处何地——廊上、廊下众多御前侍从、警卫齐刷刷地盯着她看,和她交头接耳说小话的辰雄已经吓得伏倒在地,因为直子姬卧室的窗户打开了,皇太子正侧身趴在窗前,饶有兴致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