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是说单从难易程度上,我能不能跳?”习惯了千代的大开大合,直子姬异常的波澜不惊。
“那、那也不行!”千代脸红了,一时片刻她还是无法将从三位的藤典侍与台上热辣奔放的舞女联系到一起,“您跳这个做什么?”
“兴之所至,随便一提而已。”直子姬笑眯眯地,千代怀疑她今晚就会回去偷偷压腿!
一曲跳完,酒吧里那种聚精会神的紧张感便消散了,有人往外走,有人往里进。直子姬让她坐好:“我买的是通票,后面还有,今天非得让你看到吐不可。”
“那不可能!”千代笑嘻嘻地耍赖,渐渐地便笑不出来了。因为气氛一旦松弛,某些刚刚无暇顾及的异样感觉便分外清晰,她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那视线沉甸甸、仿佛有重量,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拍平在桌上。
“那边有个人好奇怪,一直看这边。”千代不敢老回头,悄悄指给直子姬看,“跳舞的时候好像也是。”
刚刚她忙里偷闲地扫过几眼,台上极亮,台下便暗昏昏的,只能看见是个黑头发的欧洲男人,鼻子相当有存在感,旁的什么都看不清。现在偷摸再看,大抵能估算出年纪,三十来岁,和千代的父亲吉右卫门差不多大。
“哪儿?”直子姬漫不经心地偏过头来,倏然浑身一震。
“姬君?”千代敏锐地发现了主人的反常,“您怎么了?”
直子姬没有回答她,只是像被什么邪灵攫住了心神一般,呆呆地望着那人的方向。
坏了,千代心想,这八成是遇上老情人了,歌舞伎剧场里都是这么演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幽微情绪重新去打量那人,总之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花样来。就……平平无奇吧,尤其是在法国,更不符合东方人的审美。
她在座位上扭转身体、伸长了脖子去望的姿态已经称得上非常无礼了,直子姬忽然一把按住千代紧紧绷在圆桌边沿的胳膊,斩钉截铁地说:“巧合!”
这太有意思了,千代想,直子姬居然慌了,她居然有名为“慌张”的情绪。招魂神社的火场里,哪怕差点被沉重的礼服卷进火焰丛中,哪怕被烈焰逼到眼前,她都不曾有过丝毫的进退失措,现在她居然慌掉了。
可与老情人重逢,到底有什么可慌的呢?除非不是老情人——千代被自己聪明到了,高兴得摇头晃脑,她当然更喜欢这个结果。
“姬君。”她严肃地问,“他是你的债主吗?公爵当年没有为您还债吗?”
“啊?”直子姬双眼放空,整个人显得有点儿迟钝,“算是吧……怎、怎么不算呢?”
千代理解地点了点头。使团在凡尔赛遭到的非人待遇,这在坊间根本不是秘密。她哥哥曾说过,内阁里甚至有人盼望着他们一个也回不来,这样的话,他们就能够从莫名其妙的凶手变成身肩正义的受害人,毕竟两军交战且还不斩来使呢!
这一切都多亏了直子姬尽力居中斡旋。但使团的离开并不正式,更不符合外交礼仪,只比“偷跑”强了一点点,甚至只能临时搭乘商船归国——即便有钱也不敢乱花,哪还有余地为直子姬还债?
“您别白费功夫了。”千代再度心生同情,“他早看见您了,毕竟那边最多也只能看到我后脖颈上被毛毛虫蜇出来的疤。”
“我……只要我装作没看见他。”直子姬勇敢地说,喉头剧烈地滚动着,不会要被吓哭了吧?
“哦不!”千代先吓得往直子姬身边一缩,“他他他他走过来了!”
直子姬眼疾手快地将桌边唯一一个还空着的高椅踹倒,然后不停地试图用脚将它拨拉到更远的地方去。千代想说这根本没用,而且很好笑,但她从没见过直子姬这样活泼——发自内心的,而不是被她强拉着。
正想着,债主已经到跟前儿了。他低头看了一眼,直子姬就若无其事地将脚收了回去。债主自己动手、将那张高椅捡回来放好,才很平静地问:“不欢迎吗?”
舞曲又轰轰烈烈地响了起来,围绕着这张小小的圆桌,空气却突兀地陷入了沉默。没有招呼,没有寒暄,什么都没有,这两个人只是默默地相对,直子姬低着头,债主也低着头——在看她。
千代既想看演出,又舍不得错过眼前这一幕。她还在想突然变懦弱的直子姬到底何时才会开口回应,那债主就已经老实不客气地自己坐下了。见千代瞠目结舌,他甚至主动同千代搭话:“她花钱与我花钱没什么不同,我有权利坐下。”
那神情简直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是该高兴,千代暗自琢磨,跑路好几年的老赖忽然从天而降在眼前,换成哪个被漂了账的债主不得高兴得晚上都没心思睡觉啊!
直子姬诧怪地看了债主一眼,一触到他的眼神赶紧又缩了回去,低声道:“我花的是我的俸禄。”
“你的俸禄建立在多少人的痛苦与心碎之上,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只是看似随意的一句话,直子姬却被激得牙关紧咬,眼圈儿都红了。
唉,寻常人欠债都觉得羞耻,何况是西园寺家的姬君呢?千代心疼极了,但看债主——老天爷,他居然在笑啊!只是欠钱而已,没必要吧?
“比我想象得要早,我以为下次见到你,你会和格林德沃一起出现在报纸的通缉令上。”
千代觉得……她似乎无意中触及到了直子姬阴暗过去。她其实——其实是伙同那个格什么什么的人,联手骗光了债主的钱吧?人家都要报警抓她了!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直子姬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往里面藏了一副欢欣剂。”债主说,“你以为我不会打开看?我和日本人又没仇。”
“就不能是巧合吗?”直子姬颤抖了一下,虚弱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