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汉人皆重身后事,所求不过“留个全尸、入土为安”而已,沈旭既已回京,首务当是赶紧为亡父操办丧事,可他反而带着元帅的头颅直闯金銮殿,这未免太过不孝。
站在沈旭左后方的留吁鹰在极短的时间内调整了情绪,晦暗的目光自沈旭袍裾上的血渍移开,冷静了下来。
他不仅熟读中原的兵书,同样也熟知中原文化,像沈旭这般带着头颅到君前,按中原说法,就是大不敬。
可是,无论是大景皇帝,还是在场的这些大景朝臣,却没有一个人出言喝斥沈旭,就连御使言官也像是哑了一样。
留吁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在场所有人,将他们的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内,他们有的人眼神闪烁,有的人面露思量,有的人慌张地回避了目光,亦有些冲动的武将难掩激动之色,还有的人则看着后方的谢应忱,仿佛是在斟酌着什么。
有意思。
留吁鹰若有所思地捻动了两下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心头一凛。
满朝文武中,应当也不乏保皇派,可竟然连一个敢出言呵斥的人都没有了。
群臣各有心思,各有计较,几乎是分崩离析。
这一切都是因为——
他。
留吁鹰的视线很快投向了背手而立的谢应忱。
那一身刺目的红嚣张倨傲。
沈旭徐徐地又道:“当年,谢家先祖追随太|祖起义,受太祖之恩,恩重如山。”
“当年北方方平,江南一带三分天下,匪乱丛生,太|祖决意南征,统一南北。彼时,先祖曾对太|祖言,让太|祖尽管放开手脚南征,有我谢家在北境,会为太|祖守住北境,绝不让长狄人越雷池一步,直到最后一人。”
“如今谢家已经应了当初的誓言。”
“祖父在战亡于二十一年前,死时身中二十几箭;二叔父和三叔父战亡于十六年前,还被北狄人五马分尸,尸骨不全;大堂兄和三堂弟在四年前力竭而亡,只留下年仅五岁的遗孤……”
“去岁,先父也死了,浴火而亡。”
“谢家男儿一个个地战死在了北境!”沈旭温润的嗓音中透着一丝暗哑。
他每说一句话,皇帝的面色就难看一分,如疾风骤雨。
他是皇帝,现在却仿佛被一个臣子当堂审判般。
沈旭还在说着:“谢家被满门抄斩,连孩童、女眷也没有幸免于难。”
一夕之间,所有人都死了。
他的堂侄才九岁,谢家男儿多战死沙场,下一辈人丁单薄,可就算是如此,小堂侄依然是一心从武,说要和他父亲一样保家卫国。
一种悲怆的气氛弥漫在金銮殿上。
沈旭凝望着皇帝,心早就痛得麻木,从他得知父亲战死在青潼谷的那一刻,他心底那座名为信念的大厦就轰然倒塌了。
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沈旭了!
沈旭捧着那个匣子傲然而立,声音平稳地接着道:“如今,谢家只余无端一人。”
“谢家已经应了对太|祖的誓言,无愧于心,无愧于太|祖。”
“谢家无罪,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大景。
顿了顿,沈旭笑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清瘦的面容上,照亮了他狭长的眸子,显得有几分肃杀。
“皇上,您说呢?”
他将手里的木匣子又举高了一寸,神情淡淡浅浅,可双眼却黑得深不可测。
下方所有人全都望着皇帝,等待着皇帝的回应。
皇帝心里憋着一口气,脸上板得如寒铁一块。
沈旭方才这番话哪里是在为谢家陈情,分明是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在当堂指责自己这个天子呢。
明明是他们谢家贪功恋战,才会导致北境多年战火不休,国库空虚……
可现在,柳汌勾结北狄的事情已经天下皆知,绝无再翻案的可能。
世人皆知谢家蒙冤,自己若再不有所表示,就势必为朝臣、为百姓所指摘。
作为君主,可以被奸佞蒙蔽,却不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否则,就会成为一个遗臭万年的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