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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同为瘦马出身的悦儿途径柴房,闻其求救之声,物伤其类,心有不忍,遂回来禀报此事,云湄听了,舍些银钱,原是要悄悄将人送出府去,馥儿却哀声表示,她独自一人在外,是没有法子安身立命的,只求能够舍个屋檐,她定然尽力侍奉左右。

如是米虫一般赖了两月,她自觉惭愧,听闻云湄要设办宴席,赶忙自告奋勇。

云湄看出她的报效之心,也洞彻她另觅高枝的决心,心中倒是未有半分不屑,人总是要往高处爬的。云湄便也给出了机会,随馥儿自行发挥。

结果当下看起来,似乎情状不太好。

馥儿一见是云湄,顿时双目放光,射出祈求之色,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进去了。

就见她微咬绛唇,紧走几步靠近了云湄,攥住她的衣袖,千般哀恳地说:“云大人不近女色,我侍奉得太难捱了,湄姐姐,你换个人吧,我、我好害怕……”

“不近女色有什么难捱的?正好你不用被那些男人占小便宜,老老实实倒完你的酒,坐一旁静看就是了。”云湄听得不解其意,满脸迷茫,为顾大局,劝说道,“主要是起先就放了你进去奉酒,总不好半途换人,显得咱们想一出是一出,抑或是叫人家认为怠慢、对他有什么微词才不肯侍奉,这实在太不周到了。天色不早,这场席面都快完了,再委屈一下你?”

“不是这么简单的,湄姐姐,那云大人……他……”对于里头的微妙情况,馥儿着实有口说不清,半晌才解释道,“他把乔公子身上那只香球摘下来,丢进酒里了,还说什么老婆没了,见不得人家夫妻恩爱,言语之间颇有些针对的意思,人也阴晴不定的。里头的气氛活像溺水似的难以呼吸,我实在不想再进去了,我、我怕掉脑袋。”

这信息太杂碎,又太突兀,云湄一时消化不能,听得细眉微拧。腹诽着,不是谈公事么,怎么忽地扯到家事上头去了?表兄这是怎么办的事儿,又把人家给惹得不舒坦了?

云湄一头雾水,实在理不清根结,见馥儿抖抖瑟瑟脸色苍白,心中担忧,开口问:“他是开腔骂人了、动手打人了,还是怎么,闹得你这么害怕?”

云湄不好贸然闯入,但她得确认丈夫的安危,实在不行,还是得上阵转圜的。

“倒是没有,他只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馥儿回想,虽则没有动辄摔砸东西打骂人,但她深以为云大人那样使人如觉溺毙的深冷气质,还不如明面上的打骂来得痛快呢,思及此,馥儿赶忙竭力形容着,“可是、可是……虽然里头四角镇了炭鼎,可是只要站在他旁头,浑身上下都觉得冷。”

早前馥儿怀揣着一颗寻觅高枝儿的心,任珠帘之后那位高官如何大腹便便,她也是能忍得的。可将将入内,便被那云大人通身那股子贵比金玉的气度所俘,纵使一身清素玉,亦然难掩其贵不可言,馥儿做了这么多年牛马不如的瘦马,自诩早已看透各色男人的狎昵本性,一时竟也被勾出几分尘封已久的少女情思来。

怎想没多久,便被云大人那副喜怒难测的脾性给击碎一地。

虽然并没有冲着她来,但馥儿此人天生灵泛敏锐,对危险之物的判断极其精准,一时间连云大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瞥过她一眼的遗憾与不甘也尽数消散了,只余下本能的害怕,急忙想要远离。

云湄听得神情古怪起来,觉得馥儿有些夸张了,自己为奴为婢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这样静水流深的主子,再深沉的人,她都能够揣摩其情绪、顺毛哄着。但转念一想,虽然她还从未与这位云大人面见过,但初时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合着抄家的噩耗一块儿兜头砸下,第二次便是穿透重重风雪,直取她丈夫心房的那一支箭,以一句“小插曲”来轻描淡写地作了收尾。

试想,这般谈笑之间动辄要取人全家性命的人,或恐就是这种可怖的德性呢?

云湄尾椎处窜起一阵战栗,细浪一般卷过四肢百骸。她心中厌恶极了,同时也感到一种生杀予夺尽在敌手的无奈与惊惶。

她一时深切理解了馥儿的抵触情绪,想到此刻正深陷微妙境地的乔子惟,自然很有些坐不住。便即穿过茶水房,走至乐工们弹曲儿演奏的小台子后头,轻轻揭开帷幕一角,入目满室传杯弄盏,宾客言欢,云湄的视线越过这些喧闹,投向最深处的珠帘,那一隅却始终安静极了,安静得令人感到害怕,云湄都快据此设想出表兄身首异处的场景。

正在她担忧已极之时,只见珠帘一晃,人影跌撞着走了出来,正是乔子惟。云湄见他全须全尾,顿时松了老大一口气,也顾不得抛头露面,赶忙上前搀扶,又见他面色苍白,不好示人,于是将他搀去了靠窗的角落,临时安置。

这里距离堂中的席面之间,有一座屏风相隔,是供参宴之人休憩醒酒的迎风之地,除了他们夫妻二人,就只有一个酩酊大醉的官员,在自家随行美婢的侍奉之下喝尽了醒酒汤,随即一头埋入香怀不省人事,由那美婢半拖半拽着渐行渐远了。

人都走尽,恰好留夫妻说些私话。云湄观察丈夫的面色,他却垂着头,使她看不清晰。于是她抬起手,将他一绺遮挡面目的碎发拢去耳后,期间指尖触摸到了一片湿润,她回过神来,指尖四探,摸出他鬓边、后项涔涔不止的冷汗,立时大为震悚,出言关怀道:“你这是怎么了?出了这么一身冷汗!”

他还是不说话,急得云湄强掰起他的脸,追问道:“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吱声呀,纵是天大的事,你和我不还好好地活在这里么?只要命还在,一切就还能转圜,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乔子惟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破碎,整个人仿佛打深水里捞出来的,良久才缓过劲儿来,从肺腑里深深叹出一口浊气,说道:“起先还好,我谨记表妹的教诲,伏小做低地奉承那云大人,他看起来倒也一副受用的样子,只是半途不知怎的,突然与我说起家中的妻室来,取了你给我打的那只香球去,问我上头的绣样是不是……”他想不起那材料来,也忘了云兆玉咬牙切齿说出的珊瑚珠三个字,堪称记不到半丝重点,见想不起那千什么的布料,料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根结,便干脆略过,只说,“总之就是问我是不是媳妇给做的,我说是,他说他家娘子也做过这种贴身之物给他,我还没想好怎么搭腔呢,只先夸了几句场面话,结果香球转瞬就被他扔进酒里了。”

乔子惟说着说着,致歉道:“表妹,那只香球已经浸得散了线,就不拿出来让你看得糟心了。”

他回想的功夫实在不算好,云湄只得根据馥儿适才的禀报,大致将彼时的场面拼凑缝合了起来,猜测道:“不碍的,再给你做一个就是——所以他是因为没了媳妇,这才看不得人家小夫妻之间浓情蜜意?”

云湄不可置信,暗骂一句当真是阴晴不定、病得不轻,但瞧见跟前这个从来不让她省心的夫君,又推测彼时一定是乔子惟的某些举动或是言语进一步刺激了失去妻子的云大人,这才闹得这般愈发针锋相对。

“他家夫人是死了还是怎么?我看看如何弥补。倘或是意外而亡,云大人痛彻心扉,连年挂怀,你又撞到了人家枪口去,那你还真是活该,这事儿着实不好收场了。”云湄叹气,她不期盼乔子惟能面面俱到,但也没承想他能惹出来这么大一个乱子,一时疲累极了,可又不能不绞尽脑汁思考办法,沉吟着说道,“馥儿说他不近女色,对里头伺候的媛婢们没有好脸,送到嘴边的酒都是不喝的,要自己持杯啜饮,或许是因了对亡妻鹣鲽情深,洁身自好。总之,你又把他得罪得更深了。”

嘴上是这么说,云湄倒也没全赖乔子惟,那个云大人着实难搞极了,谁能想到一个香球都能惹来他极大的不快?他说话藏一半露一半,人家都夸出口了,他又回马枪一句“我老婆已经没了”,让人家怎么应对呢?

虽然乔子惟全须全尾地出来了,但看情况,这兴许只是一时的,难保那姓云的狡诈鬼,后续没有更腌臜的招数,出其不意来撼动他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

云湄觉得累极了,心揪成一团,纵使她是刀尖里走出来的,也头一次觉得活着竟是这般艰难。

她只是想带着女儿寻个屋檐好好过日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半途摊上一个阴晴不定的高官呢?

云湄回想着这阵子的一切,从乔子惟与那云大人的初次照面,到现下的来龙去脉,思索半晌,忽然有点咂摸过味儿来了。

最初的从

人海中点中她的丈夫出去端茶倒水——这事儿想来也太蹊跷了,针对性委实太过强烈了。彼时,真的只是渴了,从而随手点了一个人给自己斟茶的么?

如果他就是刻意的呢?

那到底出于什么呢,为什么不点别人的名,非得点乔子惟?

云湄奇思妙想,间或瞄了一眼乔子惟煞白却愈发惊心动魄、使人如见天人的容色,经纬万端的思绪里,隐隐生出了一个荒唐的猜测。

总不会是嫉妒吧?

她知道男人的嫉妒心也是很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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