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之夜端坐在桌边等待丈夫喝交杯酒,冲画外人投来的关切却显得淡漠的脸;梦魇时从怀中惊醒的苍白娇靥,露出前所未有的冷漠底色;宫廷偏僻处长廊两端的遥相对视,秋风飒踏,金叶回旋穿廊,首尾二人相顾无言;明画堂的书案前,因贝笛失迹而顾左右而言他,笔锋吻遍身体,她青丝披散浑身战栗;冬日密雪,病中的她歪躺在小榻上,目睹笨头笨脑的小丫鬟因毽子而摔倒,两靥的梨涡头一回浅浅生出;落座窗畔临摹大师文帖时,笔下的书法收尾难以遮掩,些微上翘,那不是宋浸情该有的笔迹——甚至便连当时的弧度,都依模依样地呈现在画作最细致之处……
他全都记得。
记录真实的她时,画作上的笔触更细腻,情感更丰沛。
——为什么?
许问涯露出迷茫的神色。
作画的初衷,难道不是把每一个可恨的、裹挟着欺骗的瞬间给牢记下来,怀恨刻骨么?
不是的。
因为他意识到这些才是真正的她,虽则恨她蒙骗,但心房深处,却想将真实的她永远地留存住。
这一笔笔描摹,看似为提醒自己莫要轻易耽溺于虚幻而作,实则爱意泛滥,覆水难收,挥毫涂抹间,尽是难以言表的衷情。
风动画纸,那一副鲜血染就的最终之作飘散过目。许问涯凝视着画上女子发狠褪下玉结环的决绝模样,双眸骤然被刺痛,有什么深重的情绪在心腔深处纠扯着。
一面告诫自己,她要走,不想留,是她的意愿,爱是成全,不可步人后尘,沦为自己最为痛恨的恶徒。
一面在双目的刺痛之中,又禁不住地去想,凭什么?
凭什么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极尽一切谩欺之事,只留他一人来周全这场荒唐之后余下的一片狼藉?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付诸的所有,难道还不配得到她一句解释么?
她凭什么能够这样一身轻地走了?
凭的是他许问涯的纵容。
“……云湄。”他第一次将这个名字读出来,语含困惑,仿佛真真在思忖着这个问题,“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呢?”
“你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吧。”他说着,迈开步子,在满室飘荡的画海之中徜徉,鲜血淋漓的指尖些微抬起,拂过一幅幅垂委的画纸,在她的眉眼处流连着。他似乎想通了根结,轻声呢喃道,“抱歉,很快就不会了。”
恶徒又如何,是她欺骗在先。
欠他的,是要还一辈子的。
……
临出明画堂前,许问涯倏而停住脚步,幽邃的眸子微微转动,睇向角落里画架上随意悬挂着的衣物。
那是云湄脱身前,他因要更换盛服入宫面圣,便随意脱下来扔在这里的。
衣物的腰封处,系着她给他回的定情之礼——最初的那一只,镶有与别的男子相撞的珊瑚珠的花果虫草香囊。
明画堂的一应物什,仆婢们本就等闲不敢摆弄,更别说上头还有七太太亲手绣的、大人爱若珍宝的定情香囊,于是在全昶的使眼色之下,这件外衣就一直这么无人问津地搁那儿了。
全昶见许问涯顿足,也蓦地顿步,屏息,手里攥着从风中夺回来的血画,揣在怀里,大气都不敢出。
天知道他随侍许问涯经年日久,从前时局最为棘手之时,全昶都从未这么心惊胆战、生怕大人一个不舒心,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过。
全昶不敢说话,垂目盯着地板。许问涯指尖滴答,这一路鲜血铺就,脚印错综,触目惊心。全昶只好骇地调开视线,左看右看,见许问涯的目光凝定在那只香囊上,全昶鼓起勇气,声若蚊蚋地试探道:“小的、小的……去收起来?放进琉璃柜里头?”
“烧了。”许问涯淡声道。
他移开视线,步出明画堂,可视野内仿佛还残留着珊瑚珠细密的影,扎在眼眶深处,挥之不去。
里头的全昶正踟蹰地揣摩着,不时垂头看看许问涯吩咐他要好生裱起来的血画,不时又瞄一眼那只香囊,一时间着实拿不准主意。犹豫间,就听许问涯难遏怒火的声线自外头飏声传来:“烧干净!”
全昶吓得一蹦三尺高,连忙答应着:“……是、是!小的保准您一丝灰也见不着!!”
天爷啊,这都是什么活计。
头一遭深以为在许问涯底下讨鼻息,是件极其难捱的差事。
全昶先是去了一趟许氏老宅的书画院,请匠人好生将那副瘆人的血画以最为精巧、顶格的裱褙功夫给装潢起来,又顶着老匠人抖着胡子、惊惶不定的面色,径自跑到廊外生了盆火,继而狐疑踌躇地掏出了香囊,要扔要不扔的。
想起许问涯饱含怒意的那一声“烧干净”,全昶下了狠心,手上一抛——这指顾之间,复又想起琉璃柜里那些浴火成灰、又被许问涯徒手拾回去放好的家伙什,全昶赶忙手忙脚乱地躬身捞了捞,好险才把香囊捞进了怀里。
委实难办极了。
要不先藏起来?别给大人看见就是了。
可是大人实在很生气……吩咐要烧干净的。倘或被揪出来,几层皮都不够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