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人能夸别人不像乡下人,是最高的褒奖了。秦凝耸耸肩,走了出去。已经十一点多了,日头是微黄的,似乎太阳也没什么力气把冬日街道暖和的样子。秦凝打听了人,走去前面不远的公交车站。公交车站头上站满了人,因为是冬天,个个穿的臃肿,看起来像一只只青色黑色灰色的熊。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才来了一班车,车子挺长,中间开门,好些人往上挤。秦凝也往上挤,把准备好的零钱捏在手里,等着给卖票的人。就听着卖票的大妈扯着嗓子说话:“好了,别挤了,一个一个来……哎哟,你个乡下人啊,怎么连麻袋也搬上来了……给老人让个座啊……对,一角洋钿……哎哟拎不清的乡下人,跟你说了一角……就是一角……听不懂就不要来沪上么……一群乡下人!”老子喜欢你!(1更)卖票大妈用沪上话叽里咕噜和人说了好一阵,似乎吵起架来。车门附近的声音越来越大,外头排队等上车的人也在吵吵着推挤,整个公交车里外都十分嘈杂。秦凝站在车厢里,抬头看了一眼,见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挤在门口,从秦凝这边,只能看见背影。为首一个男人个子很高,正伸着头,穿了件军绿色的外套,雪白的衬衫领子升小半寸在外面,露出一截干净的后脖颈,正用普通话生气的和卖票大妈说着:“你不能好好说话啊?大家都是为人民服务,你没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是多少钱呢?”卖票大妈眼睛一翻,用沪上话一顿抢白:“搞啥物事经搞!搞不清爽不要来上海滩么,都跟你说了一高,一高一高(一角一角),还要烦,搞不清就不要堵在这里,下去下去!”后头的人也吵吵起来,清一色的沪上话数落那几个人:“乡下人,一群乡下人,走走,不要挤在这里。”作为国内开阜较早、见过无数西洋镜的沪上大叔大妈们,不管自己家里情况如何,只要见到不是说沪语的,她们就能立刻提升优越感。她们除了沪语,是再不肯讲别的话的,这一点,只要初来乍到沪上的外地人都是很不习惯的。前世秦凝在沪上读大学,刚来的时候,没少被沪上人骂乡下人。后来慢慢相处熟了,发现沪上人在很多行为处事方面,自有他们的可取之处,也确实有他们值得骄傲的地方。这会儿,她见这些人郁闷的和卖票大妈理论,而卖票大妈白眼一个连着一个,却没有解决问题,秦凝心里还有点熟悉感的笑了一下。哎,似曾相识的感觉啊,还是帮一下忙吧!秦凝挤了过去,看着他们大约的人数,把手里的钱递给卖票大妈,用沪语说:“阿姨,好了,不要讲啦,出门的人也不容易。那,五个人五角,我先帮他们付了,麻烦你买一下票。”她又侧头和几个青年人用普通话说:“好了,一人一毛钱,我先帮你们付了。先上来吧,人多大家急躁些也是正常的,不要再吵了。”秦凝都没等人转头回话,就先走进了车厢里,也没去看后面的人有没有过来,因为车里人多,她去的长乐路要过十几个站呢,所以她挤到里面一点去了。车很快开了,人挤着人,车一转弯,人们就像一丛丛稻子,向着同一个方向倾斜,车停一站也是,人们集体的前倾后仰一下。大概过了一个站,秦凝就觉得身后有人轻轻的喊她:“同志,同志,我把钱还你。”秦凝转过身,先看见一个军绿色的胸膛。她立刻抬头,才看见一张俊朗的男人脸。男人极短的寸头,浓眉,大眼,还有很长很密的睫毛,笔挺的鼻子,薄而润的唇,在蜜色皮肤的衬托下,一副俊美斯文的样子。但是,这会儿,这斯文男人的俊脸有点红,看向秦凝的眼里,一股明显的惊艳还没有退却。这使他有些无措,他嘴微张着,手里捏着几毛钱,呆呆的看着秦凝。这个年代穿军绿色衣服是很普遍的,不一定就是军人,秦凝看不出这人到底是干嘛的,但这人直不楞登的这么看着她,她很不高兴。她微微皱眉,抬手就去抽他手里的钱:“拿来吧。”谁知正好的车子转弯,所有人都倾斜了身子,男人一个不妨,身子往秦凝身上扑来。秦凝赶紧推住他:“喂!你干什么呢!”男人也赶紧一抬手。他人高,手掌直接撑在车厢顶上,就稳住了身体。秦凝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可这一幕,却使围在他周围的同伴们,纷纷低笑了起来。